梦里花落知多少(3)
我背着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扑倒在你的身上痛哭。
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那个地方,又到了那儿去握住你的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那时候,我被哭泣着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涌。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陽光下的十字架亮着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那个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见的日子,我知道,我们不会肯放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着自己的诺言千山万水的回来了,不要为我悲伤,你看我,不是穿着你生前最爱看的那件锦绣彩衣来见你了吗?
下机后去镇上买鲜花,店里的人惊见是远去中国而又回来的我,握住我的双手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相视微笑,哪里都浮上了泪。
我抱着满怀的鲜花走过小城的石板路,街上的车子停了,里面不识的人,只对我淡淡的说:"上车来吧!送你去看荷西。"下了车,我对人点头道谢,看见了去年你停灵的小屋,心便狂跳起来。在那个房间里,四支白烛,我握住你冰凉苍白的双手,静静度过了我们最后的一夜,今生今世最后一个相聚相依的夜晚。
我鼓起勇气走上了那条通向墓园的煤渣路,一步一步的经过排排安睡外人。我上石阶,又上石阶,向左转,远远看见了你躺着的那片地,我的步子零乱,我的呼吸急促,我忍不住向你狂奔而去。荷西,我回来了——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我只是疯了似的向你跑去。
冲到你的墓前,惊见墓木已拱,十字架旧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谁了。
我丢了花,扑上去亲吻你,万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体。是我远走了,你的坟地才如此荒芜,荷西,我对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来哭你的,先给你插好了花,注满清水在瓶子里,然后就要下山去给你买油漆。
来,让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亲人啊!
我走路奔着下小城,进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还去文具店买了黑色的粗芯签字笔。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们匆匆拥抱了一下,心神溃散,无法说什么别后的情形。
银行的行长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园,我谢了他,只肯他的大车送到门口。
这段时光只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后天,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进墓园,那边传来了丁字镐的声音,那个守墓地的在挖什么人的坟?
我一步一步走进去,马诺罗看见是我,惊唤了一声,放下工具向我跑来。
"马诺罗,我回来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双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擦汗。
"天热呢!"他木讷的说。
"是,春天已经尽了。"我说。
这时,我看见一个坟已被挖开,另外一个工人在用铁条撬开棺材,远远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黑衣的女人。"你们在捡骨?"我问。
马诺罗点点头,向那边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来。
"五年了?"我轻轻问她,她也轻轻的点点头。"要装去那里?""马德里。"
那边一阵木头迸裂的声音,传来了喊声:"太太,过来看一下签字,我们才好装小箱!"那个中年妇人的脸上一阵抽动。
我紧握了她一下双手,她却不能举步。
"不看行不行?只签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不行的,不看怎么交代,怎么向市zheng府去缴签字——"那边又喊了过来。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颊上亲了一下。她点点头,手绢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经打开的棺木,那个躺着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连衣服都灰灰的附在身上。
马诺罗和另外一个掘坟人将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东西灰尘似的飞散了,一天一地的飞灰,白骨,这才露了出来。我仍是骇了一跳,不觉转过头去。
"看到了?"那边问着。
"我代看了,等会儿这位太太签字。"
陽光太烈,我奔过去将那不断抽动着双肩的孤单女人扶到大树下去靠着。
我被看见的情景骇得麻了过去,只是一直发冷发抖。"一个人来的?"我问她,她点头。
我抓住她的手,"待会,装好了小箱,你回旅馆去睡一下。"她又点头,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
离开了那个女人,我的步伐摇摇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刚刚的那一幕不能一时里便忘掉,我扶着一棵树,在短墙上靠了下来,不能恢复那场惊骇,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龙头那边的水槽,浸湿了双臂,再将凉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去。
荷西的坟就在那边,竟然举步艰难。
知道你的灵魂不在那黄土下面,可是五年后,荷西,叫我怎么面对刚才看见的景象在你的身上重演?
我静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再次给自己的脸拚命去浸冷水,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坟地走过去。
陽光下,没有再对荷西说,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的木槽缝里——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
将那几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干透了,再用小刷子开始上亮光漆。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叶里,一个着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着十字架,漆着四周的木珊。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情——照顾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后的情景,在我的心里,荷西,你永远是活着的,一遍又一遍的跑着在回家,跑回家来看望你的妻。我靠在树下等油漆干透,然后再要涂一次,再等它干,再涂一次,涂出一个新的十字架,我们再一起掮它吧!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哭,我只是要靠着你,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过去,双手挂在你的脖子上。远方有什么人在轻轻的唱歌——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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