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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4)


  当我再度靠近窗口时,我看见桑第扯下口罩,并从墙上拿起电话
  筒。他说话的语调听起来先是充满疑惑,然后是警觉,最后变成勃然大怒。由于双层玻璃的阻隔,我无法听见他说话的内容。
  桑第把话筒用力捧回去,几乎要把整个电话机都从墙上砸落。
  不管电话的另一端是谁,这一声巨响想必把他的耳朵清得一干二净。
  桑第一边把橡皮手套脱下,一边用着急的口吻和他的助手说了些话。我觉得好象听见他们提到我的名字——听起来不像欣赏或关爱。
  他的助手杰西卡恩有着灰狗般消瘦的脸颊,红头发和赤褐色的眼睛。他单薄的嘴唇总是抿着,平思开始将尸袋的拉链拉上,掩住流浪汉的尸体。
  桑第的西装外套挂在右边门上的一个挂钩上。当他把衣服从挂钩取下的时候,我发现他外套下面居然挂着一条肩挂式手枪皮套,因着手枪的重量而下垂。
  看着平恩还在笨手笨脚地摸弄尸袋,桑第开始对他大呼小叫——并对着窗户比手划脚。
  我猜自己应该没有被看到。
  不过,别忘了我是个超级乐观主义者,乐观是我的自动反应。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听从比较悲观的直觉莫再逗留才是明智之举。我沿着车库后墙和尤加利树丛之间的缝隙仓惶前进,穿过弥漫着死亡香味的空气,朝后院逃逸。
  在我脚下,枯叶像被踩碎蜗牛壳发出清脆的响声,还好有晚风吹动头顶上树枝的声音作为掩护。飘洋过海的晚风带着大海空茫的声音吹拂着,掩盖了我的行迹,同样也会掩盖跟踪者的脚步声。
  我敢确定那通电话是其中一个医院杂役打来的。他们一定是在勘验过手提箱的内容,发现父亲的皮夹之后,断定我一定到过医院的车库并亲眼目睹交换尸体一事。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桑第才理解到原来我出现在他家门口的动机并不如他想象般单纯。他和杰西。平思一定会马上跑出来看我是否还在附近张望。
  我来到后院,修整过的草皮此时似乎比印象中宽阔许多。我没有胆量穿过砖造的内院。事实上,我已经决定不在房子和车道附近逗留,走原路回去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跑过草坪,来到殡仪馆后方的玫瑰花圃。在我面前是一片拾级而下的梯台,上面布满了交错的格子围篱,像隧道一样的藤架,和迷宫般蜿蜒崎岖的小径。
  在这个气候温和的沿海地区,春天丝毫不会为了配合节气放慢开春的脚步,此时花圃里的玫瑰花早已盛开。红色和其他深色的花朵在月光下看起来变成黑色,像 是为这充满罪恶的祭坛而栽种的玫瑰。不过,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白色的花,大小就跟婴儿的头颅一样,在微风演奏的摇蓝曲中摇头晃脑打着瞌睡。
  这时突然有人声从我身边传来;他们讲话的声音被风吹得稀稀疏疏、断断续续。我沿着一排高耸的格子围篱爬行,沿路不停从白色木条交叉处的方格空隙回头探视,并小心地将纠结的蔓草推到一旁。
  两道手电筒的强光从车库附近放射出来,将灌木丛逼出阴影,连鬼魂都吓得往高处的树枝弹跳,光线继续横扫过玻璃窗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桑第。寇克在握着一把手电筒,身上必定携带着我先前看到的那把手枪。杰西。平恩手里可能也握有武器。从前的时代,殡仪馆业者和他们的助手是不携带武器的。今晚以前,我一直都以为自己还生存在那个年代里。
  我很讶异地看见第三支手电筒的光线在房舍远端的另一个角落出现。接着我看见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我完全不知道这些新加入的搜索人员是何方神圣,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从哪里冒出来,可以这么快加入搜索的阵容。他们一字排开,下意识地穿过后院,内院,游泳池,拿着手电筒四处探视,他们的身影就像梦魇中没有固定形状的恶魔般,一路朝玫瑰花圃逼近。
  梦魇中分不清脸孔的追逐者和找不到出路的迷宫,此刻竟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山坡上的花圃由上而下形成五层阶梯式的平台。虽然沿路大多是平地,而且平台和平台之间的斜坡也还算平缓,但是由于下坡的速度太快,我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就会失足跌倒或摔断腿骨。
  矗立在四面八方的花棚以及格子状围篱,看起来愈来愈像被掏空的废墟。玫瑰花棚和围篱的低处攀满了带刺的蔓草,当我从旁仓惶跑过时,它们似乎具有动物生命力似的突然扭动。
  整个夜晚严然已成为一场清醒时分的梦魔。
  我的心噗通噗通猛跳,连天上的星星都跟着摇摇晃晃。
  我觉得整个天顶即将朝我扬下来,就像雪崩一样速度愈来愈快。
  好不容易冲到花园的尽头,我可以看见矗立前方约莫有七尺高的铁栏杆,它光亮的黑色油漆在月光下闪耀。我用脚跟嵌入地上松软的泥土紧急刹车,可是依然控上坚固的栏杆,不过撞得不是很用力,所以并没有受伤。
  我几乎没有制造出任何噪音。由于栏杆上竖着的尖矛非常坚固地焊接在横杆上,所以铁栏杆在我的冲撞之下并未发出声响,只是稍微震动了一下。
  我整个人背靠着铁栏杆往下蹲。
  我的嘴里有一股说不出的苦涩味,可是我已经干渴得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右边的太阳穴也隐隐刺痛。我伸手触摸自己的脸,发现有三根荆刺插在肉里。我把它们通通拔出来。
  想必是逃下山坡的途中不小心被岔出来的玫瑰花荆刮到,不过我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
  或许是我冲得太快太猛,此刻连玫瑰花浓郁的芳香都变成刺鼻的腐臭。我甚至可以闻到自己防晒油的味道,就和刚涂抹时的味道一样浓——只不过现在还混杂了些许汗酸味——想必是出汗时又把防晒油的香气蒸发出来。
  我忽然有种荒诞的想法,觉得那六名猎捕我的杀手可以像猎犬一样凭嗅觉闻出我的行踪。不过,我目前暂时不会有危险,因为我处的位置是在他们的下风处。
  我抓着铁栏杆,栏杆的震动沿着我的手一直传到骨子里。我趁这个机会往上坡的方向张望。整个搜索队伍正要从最顶端的梯台爬到第二层梯台。
  六道镰刀似的强光在玫瑰花丛中挥来划去,被灯光扭曲的篱笆看起来像是恐龙的白骨。
  这座花园里可以藏身的角落远比上方的草皮多,因此搜捕人员要检查的地方也大幅增加,但是他们的动作似乎有愈来愈快的趋势。
  我小心地越过栏杆,以免夹克的口袋或牛仔裤的裤管被栏杆顶上的尖矛钩到。一片宽阔的土地呈现在我面前,幽暗的山谷,绵延高起的山坡,和分散各处却看不太清楚的黑橡树。
  山上的野草在经历近来丰沛的冬雨之后长得特别茂盛。我从栏杆上跃下来的时候,草的高度大约在我膝盖附近。我可以嗅到新鲜的青草汁从我鞋底下压扁的草叶挤出来的气味。
  我确信桑第一伙人绝对不会放过这附近的每一寸土地,于是连跑带跳地逃离殡仪馆。我必须在他们抵达铁栏杆之前,逃到手电筒照射的范围之外。
  我愈跑离市区愈远,这不是个好征兆,在野地里我完全无法寻求任何协助。每向东跑一步,我就愈向孤立靠近一步,我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就跟任何人一样脆弱,或许比大多数的人都还脆弱。
  我的运气好正巧遇上这个季节,若是在燠热的夏天,这些长高的
  草就会变得金黄、干燥,那么我走过的地方势必会留下一道草杆被践踏的轨迹。
  我恨不得这些新长出来的嫩草能在我走过之后自动弹回原处,将我走过的足迹掩盖。否则,只要是稍具观察力的搜寻人员都能看出我的去向。
  在大约离铁栏杆两公尺处的斜坡底端,原先的草坪紧接着浓密的灌木丛。五尺高的芒草丛混杂着一簇簇的羊须草;形成室碍难行的障碍。
  我急忙费劲地杀出丛林,来到一处宽约十英尺的天然排水道。
  这里没有长什么植物,因为被前一场暴风雨冲刷之后,山脚下这个地方露出一条长条形的岩床。加上两个星期没降雨,整条岩脉都是干的。
  我停下来让自己喘口气,并倾身将芒草微微向两侧拨开;勘测对方的人马目前抵达花园的什么位置。
  他们当中有四个人正在爬铁栏杆。当他们从铁栏杆爬上去再翻下来的时候,手电筒的光线时而像镰刀一样划过夜空,时而在篱笆间晃动闪烁,有时则毫无目标地刺人地面。
  看到他们的动作如此快速敏捷,不禁令人提心吊胆。
  他们是否都和桑第。寇克一样携带着武器?
  不过,想到他们如动物般敏锐的直觉、速度和锲而不舍的斗志,我想他们大概不需要配戴武器。要是他们逮到我;大概会活生生用手把我撕成碎片。
  我怀疑他们会不会也将我的眼睛挖掉。
  那条宽敞的排水斜坡——上坡可通东北方,下坡则直通东南方。
  由于我目前已经被逼到城市的东北极点,若再继续往东北走对我十分不利。
  于是我决定往东南,沿着草丛中的岩石水道走,一个只想尽快回到人口密集的市区。
  柔和的月光洒在前方略呈杯状的排水道上,看起来就像冬日池塘上薄薄的一层白冰,朦朦胧胧地呈现在我眼前。两侧高大银白色的茫草显然被霜冻得僵直。
  我按栋住内心的恐惧,不顾一切地将自己完全托付给黑夜,就让黑夜像风推帆船一般推着我前进。我沿着缓坡一路往下跳,几乎没有脚触地的感觉,仿佛在冰冻的岩石上溜冰刀。
  约莫又过了两百码之后,我来到一个两山交叠之处,原来凹陷的水道又多出一条岔路。我毫无减速地走上了右边的岔路,因为这条路是通往月光湾较直接的路线。
  从交叉口前进没多远,我就看见灯光朝我的方向逼近。大约在前方一百码处,岩脉从长满青草的山边向左急转弯之后就消失在视线之中,搜寻光束的来源就在那道急转弯后面,但是我能辨别那是手电筒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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