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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玫瑰盛放(1)(2)

“最近办什么案?”我问。

“一般刑事案。”他不愿多说。

“大哥,我说今天哪,有个派对,要是你去的话——”

“我不去。”

“你想证明什么?”我问,“溥家明,我可以老老实实地告诉你,要是你坚持不出去走动走动,那个女郎是不会找上门来的。”

他谈淡地笑,“这种事根本可遇不可求。”

“我也相信,但你连人都不见——”

“吃你的饭。”

“是,大哥。”我笑。他又燃起一支烟。

“你已经有白头发了。”我惋惜。

他顺手摸摸头发,不响。

“大哥,”我说,“外头有很多漂亮灵巧的女孩子,愿意为你解除寂寞。”

“我的寂寞又不是上大人孔乙己,这样容易解决?”

我喃喃说:“恐怕现在连懂得上大人孔乙己的小姐也不多了。”

“你呢,”他微笑,“你还跟咪咪一起?”

“大哥,我今天见到的那个女郎——”

“咪咪已经不错了,”大哥说,“家敏,三十岁应该成家立室,咪咪的那份活泼我很欣赏,你别多花样。”

“可是今天这个女郎——”我低下头,“大哥,她不是普通女孩子可以比拟的。”

“她有三只眼睛?”

“不,大哥,你不明白,她——”我说不下去。

想到黄玫瑰,我再也不能够活泼起来,她的倩影渐渐化成一块铅,压在我心上,我非再见她不可,为了我自己,否则我寝食难安。

大哥离开了饭桌。

我握着拳头,准备明天再去见我心目中的女神。

女佣人进来,对我说:“二少爷,戚小姐有找。”

“呵。”我忘了约好咪咪。

一取起话筒,她就骂:“你的魂到哪去了你。”

“是。”我苦笑。

那是一个叫玫瑰的角落,我灵魂在那里。

“现在怎么样?”她问我,“你还来不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她问,“你声音听上去不对劲,我来看你,你不是不舒服吧?”

“我是有点不对劲,”我乘机说,“你别来了。”

“我马上来。”她已经挂了电话。

我很唏嘘,我这颗无良的心,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如今心中已无咪咪的位置。怎么可能,就在前天,咪咪尚是我生活的中心,一切环绕她为主,如今我已另外找到了太陽,脱离了咪咪的轨道。

我用手撑着头,想到国语言情片中常出现的一句对白:我们活在两个世界里。

当夜咪咪来了,穿着她一贯钟爱的粉红色,咪咪是一种单纯粉红色。

她坐在那里叽叽呱呱说了很多话,那些以前我认为很有趣的琐事,现在只在我耳畔浮动,我神思着今晨见过的黑衣玫瑰。

水灵的眼睛,略为厚重的嘴唇,与那颗永恒的泪痣,欲语还休的神情,我的精神飞出去老远老远,再也控制不住。

我说:“咪咪,你该累了,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我得与她冷淡一段时期,再把真相告诉她。

咪咪十分不愿意地被我送回家,而我——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早上,我直接赶到黄宅去。

大太陽天,女佣人来开门。玫瑰在客厅中用法文说电话,抬起头来用眼睛向我打了一个招呼,我感到震荡。只要接近她便感到满足,我缓缓散步到露台去。

她明快地说,“……是,八月二十四号,杜鲁福的影片,非常值得一观,‘祖与占’太好了,‘柔肤’不能放弃,索性连‘一个像我这样美丽的女孩’也看了吧,是(UNEBELLEFILLECOMMEMOI),据说本港是第一次放映……”

“……晚上演‘四百击’……只好买一条法国面包带进去吃,是呀,没时间吃饭。”她轻笑着挂了电话。

我神魂为之倾倒,靠在露台上的一只大金鱼缸边,低眼看到金鱼向我游近,啜吻水面。

玫瑰已经走到我身边,她说,“这些鱼养得熟了,就像孩子们一样,净爱讨东西吃。”

我侧身看她,她的长发柬在脑后,鬓角长长地衬在雪白的皮肤上,仍然没有化妆,那种白色半透明,不像人的肌肤,像瓷器。

我喉咙干涩,全身被汗湿透,衬衫贴在背部,隔很久我才说:“看杜鲁福的电影,不叫我?”

她诧异,“你也喜欢杜鲁福,家敏?”

我欢愉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这么动听。

家敏,她如此亲切地呼唤我。

“我不介意,我最喜欢‘亚黛尔H的故事’。”

她微笑,在那笑容里,我隐约看到了黄振华。

“过来坐,这么早,吃过早餐没有?”

她招呼我。桌子上摆着一份简单的西式早餐,餐具却是白地起金边的罗臣科,刀又全属银制,她取起茶杯说:“我节食已经有三年了,有一个时间,在养了孩子之 后,胖得简直不像话,吓死自己,到最后不得不咬紧牙关,下个狠心——到现在我已三年没有喝过加糖的茶,多可怕。”她轻笑,“女人对自己如果不狠心,男人对 她们就会狠心。”

我畅意地看她的姿势,听她说话。

“你今天来是告诉我,你已决定替我改造这间屋子?”

“啊,是,黄先生已将屋子图纸给我,但我恐怕你要暂时搬出去住呢。”我说。

“自然,这里恐怕会拆得像防空洞。”玫瑰笑。

“你全权交给我装修?”

“全权,除了那间书房。”

我想问什么,但终于忍住,怕得罪她。

我说:“我把图样设计好了,交你过目。”

“你对旧书画熟不熟?”她问。

“我有个大哥对这类东西很在行,怎么?想买点字画?”我非常乐意帮助她,“黄先生写字间那张唐寅是他的收藏品。”

“恐怕很贵哩。”她说。

“我们可以去看看。”

“我知道,”她笑,“集古斋。”她绕着手,靠在门框边。

这是她喜爱的姿势,额角与肩膀靠在门框,绕着手,一副娇慵相,这种姿势令我心神恍惚。

“你想去瞧瞧?”

“自然,”她说,“我去换件衣裳。”

她不愧是穿衣服的高手,虽是孝服,一式黑色,因她的身材,也显得舒服熨帖,十分美妙,长发编成一条粗辫子,脖子上一串圆润的淡水珠。

我的心一直跳,双手插在袋中,跟在她身边。

“你开什么车?”

“不下雨的时候开一辆摩根跑车。”我说,“今天不下雨。”

她说:“这样的天气用开篷车,也未免太热了。”

我涨红了脸。

她微笑,“下雨呢?开什么?”

“开日本小车子。”我问,“你呢?”

“我一年四季都开一部雪铁龙。”她说,“坐我的车子吧。”即使是一个命令,也千回百转,说得似恳求。

我无可抗拒,身不由己地踏上她的车子。

我们在集古斋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尽我所知,一件件解释给她听。

她问:“为什么在那么多名家当中,溥心畲的画那么便宜?”

“这可是要问专家了,我也不清楚,他的作品不错,可以买。”

“用来装饰公寓?大哥会说我不敬。”她笑说。

我们又去逛了一条街,她买了两盏很漂亮的旧水晶灯,说:“配家里那两盏,就比较壮观,你拿主意,看用不用得着。”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把屋子重新装修,但又要保存原来的样式。换句话说,她要一间来自旧的新房子,配件比以前更古朴更精致。

我十分得意,懂得一个美女的心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我开车送她回家,约好一个星期内给她看看草图,一方面又找借口在下班后见她,只说约她去朋友家看画。约女孩子我从来不紧张,但这次却舌燥唇干,手足无措。她一点头,我便会雀跃,她如果摇头,我便如被判死刑的囚犯。

她答应了我。

我脚踏在九霄云中,不能自己。

回到家中,我和衣躺在沙发上,呆呆地想方才的情况,每一分钟都值得回忆。

我怵然而惊,啊天,我明白了,我在恋爱,我已经爱上了黄玫瑰!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鼻子发酸,我不是一个没有经验的男人,我认识过无数的女子,从她们身上,我得到信心,我懂得自己是个具条件的王老五,无数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龙快婿,我在她们之中选了咪咪,一个无论家世学历外型都配得上我的女孩子。

但从头到尾,我并没有爱过她,我们在一起愉快和洽,但我们没有恋爱,爱情是另外一件事。

现在我知道了,爱情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件事。

我转个身,石像似地躺在沙发上,一条手臂压得渐渐发麻,但是不想转动。

我尝到这种滋味了,可怜的我。

我将脸埋在双手中,可怜,昨天之前的我还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现在我的呼吸却似乎像一条线般悬挂在玫瑰的手中。多么不公平,但我却为这种痛苦欢愉。

大哥下班回来了,如常深色的西装,他将公事包轻轻放下,见到我躺在那里,诧异问:“怎么没出去?”

我不响。

他打量我,“你怎么了?”

我仍然不响。

女佣人过来,“二少爷,电话。”

我呜咽道:“我不听。”

“家敏,”大哥笑说,“你怎么了?”

“二少爷,是一位黄小姐。”女佣人又说。

我整个人跳起,扑到图画室去,膝头撞倒一张茶几,我抢进去抓到话筒,听到玫瑰在那边“喂”的一声,我已经心酸得伏在桌上,紧闭眼睛。

“是,是我,有什么事吗?”我柔声问。

“明天那个约会——”玫瑰说。

我的心吊了起来,她要推掉我了,她要推掉我了。

“我想顺便带两幅字去给那位罗老先生品题一下,你说是否方便?”

我一颗心又回到胸膛,“当然方便。”

“那么好,明天见,家敏。”

“明天下午四点我来接你。”

“谢谢你,再见。”她挂上电话。

我的脸贴在冰冷的桃木桌面上,呵我这颗心,我忍不住流下眼泪。

大哥的声音,“你怎么了,家敏,说完电话就挂上才是。”

我没有张开眼睛。

“黄小姐是谁?”他坐在我身边。

“黄玫瑰。”

“好有趣的名字,人是否如其名?”

“嗯。”

“一种俗艳?”

“如果不是人们太爱玫瑰,它应该只艳不俗。”我说。

“我从没见过你这般神魂颠倒,历年来你女朋友换得似走马灯,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

“这次该死,”我又流泪,“这次我爱上了她。”

大哥点点头,“时辰到了。”

我不响。

“是黄振华的妹妹么。”

“是。”

“黄振华有年纪这么轻的妹妹?”大哥问,“他从来没提过。”

“她一向在外国,结婚已十年了?”

“啊。”大哥说,“这倒不是问题,有孩子也不打紧。”

“当然不要紧,但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呢?”我说,“见她一次之后更想再见她,能够握到她的手,又想进一步拥抱她,以后我将永永远远活在矛盾的日子里,患得患失,紧张莫名,我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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