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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玫瑰盛放(3)(3)

“回去告诉玫瑰,我们的时间太短,不要再逼我结婚。”大哥说。

“大哥——”

“别多说了,家敏,你应当为我高兴,人生三十不为夭,我今年都四十二了。”

我闭上眼睛,眼泪如泉般涌出来。

“家敏,”大哥说,“你那爱哭的毛病老是不改,自小到大,一有什么不如意就淌眼抹泪的,把咪咪叫进来,我有话跟她说。”

咪咪应声就进来,双眼哭得红肿。

大哥诧异,“我还没死,你们就这个样子!”

“大哥!”咪咪过去搂住他,索性号陶大哭起来,一边叫着,“你不能去,大哥你不能去。”

大哥抱住她,却仍然不动容。

我用手托着头,黄振华低声跟我说:“家敏,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他把我拉至露台。

他说:“家明需要的是过一段安宁的日子,我们总要成全他。回去设法说服玫瑰,叫玫瑰再偌伴他三个月,”黄振华摆摆手,“他一切还不是为了玫瑰。”

我说:“两人在这种时间遇上了——”我取出手帕抹泪。

“是,”大哥笑吟吟地站在我们身后,“在我有生之年居然遇见了她,我是多么幸运。”

我受不住,“你还笑,大哥,你还笑!”

“人总是要死的,”他很温和,“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总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与他紧紧地拥抱。

他比许多人幸福,生命只要好,不要长,他说得对,他能够在有生之年,找到了他所爱的人,而他所爱的人也爱他,实已胜却人间无数了。

我们一家人从此要压抑自己,不提死亡这个名词。

我与玫瑰谈了一个通宵。

她几乎要发疯了。

“我找了他半辈子,找到了他,他的生命却只剩下三个月。”她的眼睛空洞。

“有些人一辈子也找不到。”我感染了大哥的勇敢哲学。

“我爱他。”

“我们都知道。”我说。

“我很爱他很爱他。”她说。

我的心碎了,但我仍然说:“我知道。”

“我也爱你,家敏,但那是不同的,我爱你如爱我自己,我爱家明,却甚于爱我自己。”

“我知道。”

“如果他坚持为我好,不肯与我结婚,我也没法子,我仍然爱他,我愿意陪伴他这一段日子。”

我说:“我大哥实在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玫瑰勇敢地说:“你们也许不明白我对家明的感情,实际上我认识他不止这些日子。第一次见他,我就有种感觉:我知道这个人已经长远了,他是我的心上人。家敏明白吗?心上的人,他存在已经很久了。”

心上人。我凄凉地想:玫瑰玫瑰,你何尝不是我心上人。

“明天我将搬进去与他同往,”玫瑰说,“你们也不会反对吧。”

我摇摇头。

“也许你不知道,”玫瑰说,“我会煮很好的菜式,我也会打毛衣,我会服侍家明,使他舒适安逸。我们其实很幸福,我们只有三个月,我们不会有时间吵架,也不会有机会反脸,我们享有情侣的一切欢愉,却没有他们的烦恼,”玫瑰忽然乐观起来,“家敏,鼓励我。”

我将她抱在怀中,“我祝福你。”

玫瑰搬进大哥的房子。

那日,大哥倚在书房门边欢迎她,她看见大哥双眼中充满爱怜与仰慕,嘴角有一个美丽的微笑,她仍然瘦削苍白,一副饱受折磨的模样,但依旧漂亮得像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因此脸上添上一股圣洁的光辉。大哥握住她的双手摇了摇,笑说:“你终于屈服了?”

他俩的世界再也没有旁人,我与咪咪悄悄地退出。

咪咪感喟地说:“我们只是凡人。”

我看着咪咪说:“我们是要白头偕老的,我要你为我生许多孩子,女儿不计分,起码三个儿子,我没有那么伟大,我知道生命多灾多难,可是我喜欢看到孩子们奔来奔去。咪咪,你马上怀孕吧。”

咪咪点点头,“好,就让我们做件最俗气的事,身为知识分子而拼命生养孩子。”

“辛苦你了。”我拍拍她肩膀。

“哪里哪里,家敏,也许我永远没有机会证明我对你的爱,但我也确实爱你多于自己。”

我说:“咪咪,这件事早已获得证实了。”

我们从来没有对时间更为敏感。

天天太陽升上来,我会感叹,又是一天,这是家明剩余的日子中的第一天。

太陽下山,我又会想,家明的生命又少了一天。

无时无刻我不是心中绞痛。

因无法集中精神工作,我与黄振华都处于半休息状态。

玫瑰表现了她无限的毅力,她愉快得像个没事人一般,而大哥的心情之宁静和平,也跟往日一模一样,我们邀他俩出来,多数不成功,他们的理由简单而真实:“没有时间。”

我往往在下午带着咪咪去探访大哥与玫瑰,看他俩打情骂俏,过着仿佛正常的生活。

大哥照练他的梵哑铃,玫瑰故意提高她的声音,又装得悄悄地说:“那琴声,实与杀鸡杀鸭无异,当时为了追求他,不得不装成知音人的样子,现在日子久了,真与受刑一般。”

大哥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他高声说:“活该!”

我说:“你可以学我,大力踢他书房的门,叫他停止。”

玫瑰无奈地说道:“我怕,他说过如果我如此侮辱他,他会,他会——”

“他会如何?”咪咪诧异问:“打人?”

“他会哭。”玫瑰眨眨眼。

我狂笑,眼睛里全是泪水。

为什么这样一对璧人,不能活到五代同堂?大哥比谁都有资格活下去,玫瑰比谁都有资格为他生孩子。

黄昏,玫瑰亲自下厨做精致的小菜,重质不重量,通常只两三碟,色香味俱全,简直吃得人把舌头都险点吞下肚子里。

大哥有意无意地撩拨玫瑰生气——

“最近盐恐怕是贵得很了,真得省着点用,这菜所以淡了。”

玫瑰会扑上去打他。

他会叫道:“嗳嗳嗳,两个人加在一起七十余岁,别尽胡闹,这会成为小辈们的笑柄,嗳嗳嗳——”

只羡鸳鸯不羡仙。

黄太太一日静静与我说:“见了他们,才懂得什么叫爱情,如此的盲目不羁,惊心动魄,我们只不过是到了时候结婚生子的下下人物而已;什么事一有比较,高下立分。”

咪咪说:“然而他们把时间浓缩了,他们的时日无多。”

“我们呢,”黄太太苦笑,“我们之间谁能保证自己能活到一百岁?谁不与时间竞争?明天可能永远不来。”她的声音无限苦涩,“此刻我认为自己根本没活过。”

“你与黄振华——”我瞠目结舌。

“我与振华——”她仰起头,“振华是个永恒性心平气和的人,除了事业,一切都是他的附属品。”

“他生命中并没有爱情这回事,而我性格上最大缺陷,却是妄想追求爱情,”黄太太问,“我老了吗?已经没有资格谈这些了吗?并不见得,我心中一直十分痛苦。”

我怔怔地听着,十分意外。

“振华给我生活上十全十美的照顾,”黄太太微笑,“一般女人会觉得他是个好丈夫。”

她又微笑道:“我本身是一个有能力有本事的女人,我比别人幸运,我自己双手也能够解决生活问题,因而有时间追求精神生活,倘若黄振华不能满足我这一点,我有什么留恋?我无谓再迁就黄振华。”

我呆呆地问:“你的意思是——”

“我想离开黄振华。”她温和地说。

“什么?”我跳起来,“你与黄是城里公认的理想夫妻呀。”

“城里的人?”她淡然地笑,“城里的人知道什么?我岂是为他们而活?”

咪咪沉吟了一会儿,“黄先生知道这件事没有?”

“没有,现在是非常时期,我无意造成更大的混乱。”

我们明白她所指,她始终是个好妻子。

我震惊,对婚姻的信念大大地动摇。

“这十年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们并非珠联壁合的一对,我迁就他得无微不至,”黄太太说,“他的口头禅是‘我们不如……’数百个‘不如’下来,我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成为他的影子,于是他满意了,丝毫没有发觉这是我一个人努力在刻意求工。”

我小心地聆听。

“起初我也不明白,我认为夫妻之道必须互相迁就。现在见了家明与玫瑰,才晓得不是那回事,我并不快乐。也许我的要求是太高太不合理了,但为什么不呢,我像所有的人一样,只能活一次。”

咪咪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她心中不是没有同感的吧,而她此刻为我受的种种委屈,将来会不会如黄太太般发作起来?

黄太太深深叹口气,“我并不要求世人原谅我。”

咪咪冲动地说:“我原谅你!”

“当初嫁黄振华……是因为要争口气——你们以为我完了吗?早着呢。一口气,”她哈哈地笑起来,“多可笑。”

“你是爱他的吧?”我忍不住。

“自然我爱他,但自始至终,他未曾爱过我,未婚前他舒适地住在父母的家中,令我等了他三年半。他可没想到这一千多日我浪费在公寓中,天天度日如年——呵你们还年轻,你们不明白这些说不完的故事,我虽然老了,我也还有我的故事。”

咪咪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是你的后身,黄太太。”

黄太太摇摇头,“家敏懂得感情,你们可以白头偕老。但只有振华,他不懂得玫瑰,不懂得家敏,亦不懂得我,他浑身无懈可击,但他不懂得爱情——”

“这点我同意。”我说。

黄太太说:“多么不幸。”

黄太太的悲剧是她要在已成事实的环境中追寻理想。

真没想到他们这一对也会出毛病,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岂是一项艺术,简直是盖万里长城,艰苦的工程。

将死的人硬是要在一起,活着的人要分开。

黄振华对我诉苦,味如黄连。

女人,他说他不明白女人。十年了,他与苏更生是公认的最佳夫妻,现在她与他冷战,搬到书房去睡,半夜三四点还在听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第二天起身后却又若无其事。

黄振华说:“她爱我,这女人到现在还非常爱我,但她却舍得如此对付我,我确实不明白这女人的心。”

我说:“或许她认为你不爱她。”

“我不爱她?”黄振华用手指向他自己的鼻子,“我不爱她还会娶她?她十年来就控诉我不爱她,女人们都祈望男人为她们变小丑,一个个为她们去死,她们设想到的是,丈夫死了她们是要做寡妇的。”

我不敢出声。

“不是我说,玫瑰纵有千般不是,她也有个好处,她从来不与男人争论这些事,玫瑰的头脑最简单,爱就是爱,她又不计算付出多少,得回多少,她从不把爱放在天平上量,你说是不是?”

我心中温柔地绞痛,玫瑰怎么同呢,世上有几个玫瑰呵,我们都是凡人,凡人中苏更生女士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性情中人了,黄振华不能如此说。

黄振华说:“女人!没读过书的女人像红番,读过书的女人又要干革命。”

可爱得无懈可击的女人如玫瑰,然而命运又这样坏。

她决定与大哥到巴哈马群岛去度假,我们一起劝阻。大哥已经要每周定期到医院去吃药打针,离开熟悉的环境是非常不智的行为。

大哥豁达地笑,认为不打紧,“不去巴哈马也不见得就能多活十年,现在还不能作随心所欲的事?等几时?真的想经过一条有白光的隧道,等待来生乎?”

玫瑰也笑嘻嘻地支持着大哥,站在他身后,手搭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轻轻的抚摸他的后颈,当大哥是一个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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