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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玫瑰盛放(3)(4)

他们两人那种视死如归的自若,决非假装,因此更加使我们害怕震惊。我们看着他俩上飞机。

大哥临走时跟我说:“家敏,家中书房里的几只琴,很值一点钱,不要当烂木扔掉,可以将它去换数辆发拉利地通那蜘蛛型跑车。”他笑。

我听在耳中,心如刀割,紧紧拥抱他。

玫瑰穿着七彩的花衬衫,三个骨开叉裤,梳一条马尾巴,大圈耳环,热带风情,一点没有伤感。

大哥笑语:“比起玫瑰,我简直是黑白新闻片拷贝站在特艺七彩歌舞片身边。”

玫瑰笑得前仰后合,咪咪也赔着笑。

他们终于走了,像一般度蜜月的年轻男女,只是他们没有将来,他们不会白头偕老。

回家途中,咪咪忽然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为何你那么疯狂地爱上玫瑰。”

我一怔,不出声。

“她真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咪咪由衷地说。

我说:“我也认为如此。”

“我们之中哪一个人,能够忠于人忠于自己,又同时勇敢地活下去?无论对谁,她都于心无愧,甚至是方协文,她给他最好的十年,她给他安琪儿似的女儿,”咪咪说,“她从不计算得失,我做不到她所做的十分之一,要我学她,比骆驼穿针眼还要困难。”

我在心中叹气。

我说:“我们幸运,可以在感情领域中兜圈子,有些人单为三餐,从早做到晚,大雨滂沦时挤在密不通风的公路车上,他们更加不能找到机会将伟大的人格发扬光大……”

我说:“咪咪,人与人是不能比较的,上帝并不公平,生命是一种幻觉,我唯一的年轻有为的兄弟要离我而去了,我束手无策,而公司左侧街角的那个老乞丐,他将继续蹲在灰尘中三十年,求路人施舍一个角子,你能解释这种现象吗?”

咪咪别转头,不出声。

隔了很久,她说:“家敏,我有孕了,我们第一个孩子将在明年六月出生。”

“啊——”我在愁肠百结中看到一线曙光,“六月,咪咪,如果是女孩子,我们可叫她六月。”

“男孩子呢?”她问我。

“叫小明,小小一点像家明就够了。”我说道。

咪咪微笑,“非常好,我们的孩子也不必太聪明,稍微一点点聪明就够了。”

“在小处着眼有什么不好呢?”我说,“做小人物才快乐呢。”

黄振华夫人显然不这么想,玫瑰与家明离开后三天,她便向黄振华提出分居的要求。

黄振华没料到有这一着,他震惊至精神极度紧张,无法应付工作,不住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黄太太维持缄默。

黄振华咆哮:“你想我也患上血癌,与你搂在一起死,以便证明我对你的爱?”

黄太太收拾一只小衣箱要离开。

黄振华崩溃下来,“更生,求你不要离开我,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求人,第一次求的是你,第二次求的也是你。”

黄太太苍白地说:“你不明白,振华,你始终不会明白。”

我与咪咪为了做中间人,跑去坐在那里听人家夫妻相吵相骂,无限难过。

“我知道,你要我对你无微不至,你在开头的时候就希望我接你上下班,我没有那么做,你就记恨,我没有在约会的地方等你一小时,你就——”

黄太太抬起头,看着黄振华,黄振华忽然不说了,他叹口气,“我在大事上总是照顾你的。”

“大事?”黄太太说,“几时第三次世界大战呢?我肯定到那一天,你一定会带着我逃难。可是振华,这十年来,上班我一个人去,下班我一个人回来,中饭你没有空,晚上你有应酬,生了病我自己找医生。振华,在不打仗没有大事发生的时候,我要见你的面也难。”

我低下头。

黄太太说:“我仍然是一个寂寞的女人,你的陽光太高太远,照不到我身上。黄振华,我配不起你,你另觅佳丽去吧。”

黄振华说:“更生,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黄太太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振华。”

黄振华说:“更生,我劝你三思,如果我们都要分开——”

黄太太不再言语。

黄振华叹口气,站起来离去。

走到门口,他转过身子来,跟我们无限悲凉地说:“我活得太长了,如果去年死去,我也就是世上最好的丈夫。”

黄太太仍然不说话。

直至他走,她不再说话。

她显然是下定了决心。

我只觉失望,他俩甚至不是早婚的两夫妇,这样的一对还要分开,不知是哪些人才能白头偕老。

咪咪像是洞悉了我的思想,她说:“哦,很多人,要面子的、因循的、懦弱的、倚靠饭票的、互相利用的,家敏,多得很呢,白头偕老的人多得很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关系破裂了,有一种特制的夫妻牌万能胶水,粘一粘又和好如初。你少担心呢,满街都是恩爱夫妻,孩子们不停地被生下来加强他们的关系。你少担心,家敏,我们就是最好的榜样。”

咪咪哭了。

那是因为我变心之后她并无勇气离开我。

而我,我不能在玫瑰拒绝我之后做到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境界。

千疮百孔的世界,值得哭的事情原是非常多的。

大哥与玫瑰在三星期后回港。

玫瑰走出来,大哥用担架抬出来。

玫瑰脸色很坏,但是坚强镇定,眼睛有一丝空洞,她握紧我的手。

在车子里她对我低声说:“他说他爱我,他说他很快乐。”

我点点头。

大哥没有再开口说话,他一直处在休克的状态。

在医院病房中我们两夫妻与黄振华三人轮流看守,但是玫瑰一直在那里。

她的头发梳成两条辫子,穿件宽大的白衬衫,一条褪色牛仔裤,常常捧着咖啡喝。

玫瑰的神色非常平静,很少说话。

我们知道溥家明不会再开口与我们说话,他的生命已走向终点。

本来我已经歇斯底里,但是玫瑰的恒静对我们起了良好的作用,我们也能够合理地商讨家明的身后事。

星期日深夜,我们奉医生之命,赶到医院去见大哥最后一面。

玫瑰已经有好几天不眠不休了,她坐在床沿,低下头,握着大哥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脸边,一往情深在看着他。

她没有哭。

这时候大哥早已不是平日的大哥,他的器官已开始腐败,每一下呼吸都传出难闻的臭味,他长时期的昏迷使得四肢死亡,肌肉出现一种灰白色。

一度英俊的人,现在就跟一切久病的骷髅无异。

但他在玫瑰的眼中,仍然是风度翩翩、俊秀懦雅的溥家明,她丝毫不以为意,轻轻地吻着他的手。

咪咪的眼睛早已濡湿。

医生替他注射,告诉我们,他会有一刻的清醒。

这就是俗语的所谓回光返照了。

玫瑰抬起头,见到我们,她说:“他也真累,应该去了,拖着无益。”语气并不伤心,也不激动。

咪咪伏在大哥身上饮泣。

大哥缓缓睁开眼睛,蠕动嘴唇,想说话。我们趋向前,他却没有发出声音,一个健康的人断不会知道说一句话也要这么大的力量吧。

他的眼光在我们身上缓缓转动,终于落在玫瑰的脸上,他深陷的眸子居然尚能发出柔和的光辉,玫瑰的嘴附在他耳畔,清澈地说:“我爱你。”

他听见了,微微点头。

“我爱你到永远永远。”玫瑰再说一遍。

咪咪泣不成声。

然后大哥的喉咙咯咯作响,我抓紧着他的手渐渐冷却,他吁出最后一口气,我知道他的灵魂已经离开,我暴戾地大声狂叫起来,声音串不成句子,护士斥责我,咪咪用双臂抱着我,号陶大哭。

我巴不得跟了大哥去,生老病死,都非出自我们本愿,人生到底为苦为乐。

玫瑰抬起头来,放好大哥双手,护士替他的脸盖上白布,从此这个生命就在世界上一笔勾销,太陽再也照不到他身上。

玫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家敏,别难过,别难过。”

这时黄振华与苏更生一前一后也赶到了。

黄振华双目红肿,他的分居妻子永远穿着白衣服,然而憔悴得不得了。

玫瑰似乎负起了安慰众人的责任,她对于死亡毫无恐惧,她接受这项事实犹如接受她生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般。

“我们走吧。”她建议,“我很疲倦,我想好好睡觉。”

咪咪说:“我们陪你——”

“不需要,”玫瑰温和地说:“我不会有事的,你们送我回老房子就可以了。”

黄振华说:“玫瑰,我送你,家敏的情绪不甚稳定,不宜开车。”

玫瑰说:“这里最适宜开车的人是我。”

“别这么说。”

我开车送了玫瑰回家,老房子陰暗华丽,仿佛那日我第一次见她,天在下雨,忘了带伞,她来替我开门,我一心一意地惊艳,到此刻仿佛已隔一个世纪了。

她说:“你们请回吧,我想休息。”

咪咪问:“你打算做些什么?”

“先好好睡一觉。”玫瑰说。

“睡醒了呢?”咪咪问道。

“吃一顿很饱的饭。”

“然后呢?”

“整理一下屋子——”玫瑰诧异地问道,“你们不相信我会如常生活?”

“可是——”咪咪嗫嚅地说:“家明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他已经不在,”玫瑰说,“但是他希望我活下去,他会希望我快乐正常地活下去。”

“你做得到吗?”我问。

“我会学习,”她说,“为了家明。”

她推开书房的门。

她对这间旧书房有莫大的偏爱。

“你们请回吧,我要喝杯茶,抽支烟。”她说,“有女佣人在,你们可以放心,可以随时打电话来查。”

我们只好告辞。

“家敏。”她叫住我。

我转头去。

“家敏,不要太伤心。”她说。

我麻木地与咪咪退出。回到家中,我们几乎溃不成军,咪咪说我一连几夜叫唤大哥的名字。

溥家明从此不在了。

黄振华少了苏更生,什么事都办不成。苏更生总算念着旧情,常回来帮我们。

大哥把他的全部财产留给了我。

他把他的爱分为两份,一份给我,一份给玫瑰。他的生命是丰盛的,他给予,他也取索,他的生命也不算短,四十二岁,足够有余,生命只需好,不需长。

玫瑰又自由了。

她比往日沉默许多,徘徊在老房子的书房内,不大出去交际应酬。

玫瑰仍然令人心悸的美丽,并没有为家明穿孝服。她不在乎这种表面化的世俗礼法,照旧穿着彩色缤纷的时髦服装。

她又开始吸烟,本来已经戒掉,现在因陪家明,又染上重吸,通常与她过去的大嫂一起出入。

我曾自荐陪伴她,她却婉辞。

她说:“我现在这个年纪,总得学习避免嫌疑。家敏,你是已婚男人,太太快要生养,你的时间应全归妻子。”

她的道理十足,我只好知难而退。

家明的葬礼之后,我们家静下来。

再也没有他的琴声了,我的身子像是忽然少了一半,不能平衡。

咪咪怀孕的身体渐渐不便,她很坚强,仍然工作,有时极度疲倦,我劝她辞职,她又不肯,照样撑着上班,家事交给佣人。

我劝过几次,便省得麻烦,对她我有歉意,我的情感淡淡,不像对玫瑰那般火里来火里去。

我与咪咪是一辈子的事,不把精力蓄藏起来留待后用是不行的。

我在短短三个月间变成一个标准的住家男人,下了班就万念俱灰,回家脱了皮鞋便高声问:“拖鞋呢?”

女佣人倒一杯暧昧的绿茶,香是香,但不知何品何种,我也将就着喝了。书房内有数幅莫名其妙的画,我也挂了,也无所谓。

摊开报纸,我足足可以看上一小时,头也不抬起来。渐渐地我迷上了副刊的小说,一个叫卫斯理的人,写他的科幻小说,告诉我们,生命实在是一个幻觉,我一天天地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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