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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余心一轻轻的说:“只有耶路撒冷哭泣的墙。”

卓羚向墙壁:“是你吗?”

余心一说下去:“还有威尼斯的叹息桥。”

卓羚抬头看到天花板上去,“这幢老房子很特别。”

余心一说:“我的困难是——”才开了头,以为可以讲出心事,谁知楼下传来吵闹声,有人摔破瓷器、挪动家具、大力撞门、接着,是女方哭泣声。

卓羚十分意外,余心一却习以为常,她笑笑说:“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卓羚站起来,“我住三楼,没听见。”她去开门。

“你想干什么?”

“劝架呀。”

“什么?”余心一不置信,“你平日老气横秋,头头是道,今日却这么幼稚,快给我坐下,假装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讲得好,卓羚噤声,墙内发出的,皆是私事。

楼下又扰攘一轮,渐渐静下来,卓羚不明:“合则来不合则去,有什么好吵?”

余心一笑不可仰:“一听就知道你没有男朋友,不知民间疾苦。”

卓羚讪讪地不语。过片刻余心一叹口气:“你说得对,是我们不知廉耻。”

“你歪曲我的意思——”

她伸了一个懒腰,不想再说,卓羚识趣,站起来告辞。

一楼完全没有动静,反正是三合土砖墙,打不坏,任由他们去闹,只是簇新装修,未免可惜。

卓羚看到小刘出来,若无其事与她打招呼:“对了,给你两张戏票,女主角手部特写全属色媚替身演出。”

卓羚轻笑接过赠券。做替身已经够奇怪,居然还有人净替一双手,而双手的主人还四处送戏票。他一点也不像刚与女友大吵过,真好门面工夫,表面平凡的他原来十分深沉。

他出去了,卓羚看着他的背影在梯间消失。

傍晚,他带回来一大篮菜及一束鲜花,很快,两人又重修旧好,舍得他,也舍不得他那手厨艺,换了是卓羚,也会考虑原谅他,这个男人做的鳗鱼饭香闻十里。

他特地送一盒给房东。

“怎么好意思。”卓羚已垂涎三尺。

没有人陪她去看那套叫圆月情杀的电影,卓羚邀请余心一。

“请注意女主角的玉手。”

情节拍得不坏,原先以为是变态狼人每逢月圆之夜去麻烦美女,但是不,故事顶有人情味,剧本并无-漏,说一个资深侦探,帮一个杀夫的美妇脱罪,皆因她长得像当年与他在月圆之夜分手的初恋情人。

那双玉手无处不在;勾在男主角肩膀、抚摸他肢体、取起凶器,最后拔槍自尽。

手的戏分比女主角还多,卓羚与心一都诧异了。

散场后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谈论剧情,许久没有这样开心。

“没想到手也会做戏。”

“我以为只有眼睛会传情。”

卓羚黯然,“我只得一双死鱼眼,目不斜视,不会转弯。”

“林小姐那双手会走红吗?”

“时时出现在广告中,引人遐想,你看过电视上那只巧克力广告吗?女人把钻戒脱下换取糖果,多么诱人。”

“是同一双手吗?”

“小刘说是。”

“难怪要吵架。”

卓羚奇问:“为什么?”

“留得住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手。”

不久后的一个午夜,卓羚被女子尖叫声吵醒,那声尖叫画破黑夜沉寂,十分可怕。

附近没有人家,前边是学校,后边是山,尖叫声一定由熟人发出。

是那双手的女主人。

卓羚起床推开窗户,忍不住伸出头往下喊,大声教训一楼的住客:“有什么事,明天太陽升起再说,人家可要一早工作。”

对方没有回音,总算还有廉纭

卓羚关上窗,接着,下大雨了。

她没有再睡,冲杯咖啡,开始工作。

卓羚最紧张工作,这是她的营生。

一直做到天亮,天边鱼肚白,卓羚朝天空看去,都会的霓虹光管永不熄灭,她很庆幸手头上有做不完的订单,趁这几年,打好基础。

清晨,别人还未起来,她披上外套,出门去做早起的鸟儿。先到小店吃一客新鲜豆浆,然后去花档挑刚运到的茉莉花,水果店伙计笑着伸手招呼熟客,她又买了十来只香气扑鼻的水蜜桃。

回到老房子楼下,她看到人影一闪。

“谁?”

那人已经窜到老远,看似一名流浪汉。

这几年治安大不如前,卓羚觉得在大门安装一道铁闸比较安全,不过这样一来,锁前锁后,失却不少韵味。

回到屋内,她用一只大玻璃瓶盛起水果,拿起电话与各出版社联络。也许没有人相信,小小城市,每个月竟出版百多本新书,居然还有文人一生喊怀才不遇。

卓羚一个月约做廿多三十个封面,需以不同风格处理,以免重复,也十分劳心,有时为了一个设计整夜不寐。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红直至工作来不及做,只得涨价,而出版社爽快答应。

卓羚不是留学生,只在本地学院设计系读过文凭,因此并无机会培养崇高理想,卖弄志气,她始终认为有工作要赶是天底下最大幸福。

因这样随和,大家都愿意联络她。

一个早上就接了五张订单。

她问候出版社负责人,“生意可好?”

“托赖,算是欣欣向荣,名作家像聂端杏的书一个月可售出一万册以上。”

“那多好,与有荣焉。”

“经济向上,许多家庭主妇拿着十两黄金买进卖出已赚得零用。”

卓羚笑,“真有此事?”

“是,故此我对坚持不做炒卖的人有种特别尊敬。”

“那么,我一定在内。”

这时,卓羚听到轻轻敲门声,她放下电话。

门外是余心一,她戴着墨镜,神情略见憔悴。

“咦,星期六不用上学,新制度已经实施?”

“今日告假。”

“是否昨夜没睡好?”卓羚叹气,“一楼又吵架,被我探头出去大声斥责。”

余心一不出声。

“总得劝劝这对欢喜冤家才是。”

余心一忽然说:“是我。”

卓羚一时尚未醒悟,“什么?”

余心一摘下太陽眼镜,“昨夜是我与男友吵架。”

卓羚愕然转过头来,看到心一左眼肿如核桃,眼白充血染红,状甚恐怖。

“对不起,我们真不争气。”

卓羚愤怒:“他打你?”

“不是故意的。”

卓羚冷笑:“呵,是误杀不是谋杀,官司上确有分别。”

心一不语,她架回眼镜。

“看过医生没有?”

“刚自医务所回来,只需休养数天。”

卓羚讥讽说:“看见你们那样子,谁还敢结交男朋友。”

心一窝到沙发里,用垫子压住面孔。

“他人呢?”

“与家人到欧洲度假去了。”

“很快回来,给你看在名胜区拍摄嘻嘻哈哈的全家福。”

心一不语。

“亏你还为人师表。”

心一叹息:“你自己争气不就得了,何必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卓羚说:“我决定请房东在大门加一道铁闸,闲人免进。”

心一忽然说:“我好象闻到白果粥香味。”

卓羚抢白:“你才吃白果,银杏你可知道?”

心一吃饱了,似浑忘愁苦,沉沉睡去。

卓羚替她盖上毛毡,自顾自工作。

稍后她留下一张便条,告诉心一她到出版社交稿。

回来时发觉门口又有陌生人张望。

那是一个中年头发斑白的男子,穿着整齐,单看背影却觉风度翩翩,卓羚不禁心底喝采,咦,不是与家人去了欧洲,怎么又回心转意?

听见脚步声,那中年人转过头来,啊,怪不得余心一会与他纠缠不已,真是一表人才。

卓羚冷冷看着他,“你来了。”

那中年人扬起一角眉毛,笑道:“我们不认识。”

卓羚自我介绍:“我是心一的房东。”

“失敬失敬,我叫马逸迅。”

这名字好熟,在何处听过。

卓羚点头,“你打算怎样向心一道歉?”

谁知那人莫名其妙,“谁是心一,谁要道歉?”

卓羚愕然,立刻知道点错相认错人。

她实时调整面部表情,“对不起,你找谁?”

中年男子有点欷-,对年轻的二房东说:“我要找的人一早已经搬走。”

“呵!”卓羚明白了,“你有一个朋友,从前住在这里?”

那位马先生笑:“正是。”

“她叫什么名字?”

“你怎知道是一个她?”

卓羚笑不可仰,“若是一位老先生,或者老太,你不会诚心诚意重游故地吧。”

他略为?腆,“你说得对。”

“老房子住过许多人,我并不认识前任租客。”

“听你说,此刻她是业主。”

卓羚冲口而出,“车安真?”

“你知道她?”

“车安真鼎鼎大名,是我们这一代女性的偶像。”

他微笑,“鲁莽的小安真,偶像?”接着,他的鼻子发红。

卓羚忍不住说:“请上楼来喝杯茶。”

“我可是陌生人。”“我想听故事。”

他说:“我则想看看回忆中故友旧居今日有什么不同。”他跟她到三楼。门一打开,卓羚发觉心一已经走了。那位马先生却觉得扑鼻而来是一股甜香,到底是香闺,稍后,才发觉是茉莉花的缘故。

“请坐。”

马逸迅打量四周,心灵受到极大激荡,就在这长窗前,他与她喁喁细语,也曾谈到将来。

晃眼间岁月流逝。他忽然转过头来问年轻的卓羚:“时间,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卓羚见他一脸茫然,不禁恻然。她想起来,走到茶几前,取起一本刚出版的建筑文摘,翻到某页。“找到了。”

特刊介绍名建筑师马逸迅为意大利男高音杜明多在特斯肯尼建造的别墅……卓羚给他看那篇报道,“扬威海外,名成利就,还要怎么样。”

马逸迅意外,“你是我小师妹?”

卓羚笑,“不、不,我设计封面。”

原来如此。

“去找她,”卓羚忽然鼓励他,“她仍然独身,你配得起她。”

马逸迅笑了,“你知其一不知其二。”

“你已有家庭?”

“我与前妻已经分开。”

“她是外国人?”

“她是美籍华人,我们有两个不谙中文的孩子。”

卓羚问:“你多久没见车安真?”

“十多年了。”她感喟。

“都会中每个人都听过车安真,你不难找到她。”

马逸迅不语。呵,他不想见她,他想保留脑海中她那天真卤莽的形象到永远。

卓羚觉得荡气回肠。

“你爱她?”她冒昧地问。

他点点头,“以后才发觉,她占据了我的心。”

“少年时的记忆往往最美好。”

他微微笑,“一代又一代的女子在都会成长,愈来愈聪明伶俐,果断独立。”

这不是转一个弯称赞卓羚吗?真令人高兴,她对马逸迅异常好感,她关心他的事,“你应去见车安真。”

他却摇摇头,“她的选择取向不同,她不爱我。”

“不能做朋友?”

他想了一想,“我有许多朋友。”

他放下茶杯,看看时间,卓羚知道他要走了,她送他到门口,给她一张名片,她一看,知道他的办公室在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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