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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这边厢石奇三年来忍着不提婚姻,那边厢每天向姚晶哀求三百次。老天冥冥中开这种玩笑折磨人,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们跟着她上去。

公寓的间隔很普通,奇乱无比,不知有多少天没有收拾,室内有一股烟酒宿味,潮嗒嗒。

编姐忍不住,立刻不客气地推开一扇窗,让新鲜空气透进来。

我与她都是卫生客,冬天都开窗睡觉,宁愿开足暖炉。

我们把沙发上堆着的七彩衣物投至一角,坐下。

那些名贵衣服可能从来未经洗涤,散发体臭以及各种香水味,要命,开头我以为印度人才有这种味道。

王玉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

王玉取出大叠照片簿子给我们看。

编姐略翻一下,不大感兴趣。

我瞥见都是她与石奇合摄的亲热照片,不过分,但也够肉麻的。

真奇怪,他们做事全不顾后果,亦不留个余地,这类照片落在旁人手中,有什么益处呢?

编姐说:“王玉,你最好把这些东西收得密密的,登出来,对你的害处多过对石奇的。”

“我不管!”

“损人不利己是愚者行为,这样一搞,也许他永远不回来了。”我说。

“你们没有看到刚才他对我的情形?嘿,好比陌路人!”

真是一个死结,解都解不开来。

我与编姐很沉默。

伤心及妒忌的女人往往似一只疯狗,再也不能以常理推测她们的所作所为,但愿我们永远不会沦人这种万劫不复的地步。

“他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同我说,只要我替他守秘密,有一天他会回来。我替他守了多久?一年整。在这一年当中,他电话也没来过一个,见到我跟陌生人一般。我找他这么多次,他没应过我一次,还要我等多久?”

我冷眼看她,我要是她,我就守一辈子。成年人最忌不甘心,在事后数臭床上人。当初你情我愿,跑到床上去打交情,事后又互诉对方不是,简直不像话,狗也不会这么做。

王玉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一落千丈。

我第三次暗示编姐要走。

编姐却问:“秘密?什么秘密?”

“姚晶的秘密。”她狠狠说。

“姚晶还有什么秘密?”我失笑。人都去了。

“怎么没有。你们可知道,她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

我与编姐都呆住,面面相觑。

我听见编姐说:“别胡说。”

“没有人知道吧,”王玉得意洋洋,整个人豁出来,“我知道,石奇也知道。”

“不可能,”编组站起来,“怀孕需要九个月的时间,她从来没有离开观众那么久。”

王玉唇槍舌剑,“是她走进电影界以前生的。”

“那孩子呢?”

“早已过继给别人。”

“我不相信,”我气急败坏地说,“你最好不要乱说,没有人会相信你,你提不出证据,况且姚晶已经去世,你不能再诋毁一个死人,否则石奇不饶你。”

“你焦急了,”王玉笑,“你也知道这件事不是没有可能的,是不是?”

“这太可怕。”我用手掩起面孔。

编姐问:“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石奇。”

“他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你?”我气愤莫名,姚晶真是所托非人,人家把她出自肺腑的秘密当体己话来讲。

“所以我相信石奇会回来。”王玉说。

我冷静下来。我也开始相信他会回来。他们两个人是同一类人。

“这个孩子,姓名叫什么?在哪儿可以找到她?”

王玉大笑起来,“我要是知道,我还等你们来问呢,我早就将之公布于世。”她笑得那么欢欣。

我汗毛都散开来,打一个冷战。

我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拉着编姐的手臂。

“独家新闻你们不要?”

编姐的回答令我很安慰:“我们不要。人死灯灭,对于死者。传统上我们予以尊敬。”

她与我同时站起来,离开王府。

编姐舒一口气,我也是。

连电梯走廊里的空气都比王玉的客厅来得畅通。

我哺哺说:“这个可怕污浊的女人。”

“算了。”她说。

我们乘电梯来到街上。

编姐说:“针不刺到肉不觉痛,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知道的,可能你在失恋的时候比她更痛。”

“她痛?”

“自然,你听不到她迁怒于人的嗥叫?”

“怎么没有人劝劝她。”

“说穿了我们都是寂寞的人。”编姐笑,“我亦找不到劝我的人。”

我们默默走在街上,不由自主走进咖啡店。

我们对坐许久,我问她,“你信不信王玉所说?”

编姐点点头:“信。”

“你怎么会相信?这明明是谣言。”

“要当事人出来否认的才是谣言。”

这根本是很普通的事,她为什么要瞒着众人,索性自己掀出来天天讲,观众反而厌倦。不但前夫,前夫所生的儿女不必忌讳,连这些孩子是用人乳哺养亦可公诸于世,表示公开、大方、伟大。姚晶若学得一分,已算是时代女性。

我真不明白姚晶这种悲剧的性格。

完全不必要隐瞒的事偏偏要视之若秘闻,白白给旁人有机可乘。

编姐说:“你有没有想到是为了张家的面子?”

“但那是她嫁张煦以前已经发生的事,”我说,“如果张煦不接受,她没有必要同张煦结婚,我真弄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把自己弄得似没人要的烂茶渣。”

“她的确有一种自卑。”

“张煦有什么好?你看,他在精神与物质上都没有给姚晶任何支持,他长年累月的在外国,夫妻关系根本有名无实。”

编姐用手撑住头。

“我就是我,”我愤慨地说,“我有三个前夫八个孩子也还就是我,我不会拿他们出来当新闻卖,但是我也不会冒充。”要就要,不要拉倒。

“性格控制命运,这句话说得再对没有。”我蹬足。

编姐看着我摇头,“对于你来说,没有什么是值得千思万想、对月徘徊的,你这个人真粗糙。”

“对,你可以这样批评我,但是适者生存,做现代人当然要吃得粗糙爱得粗糙,因为世上有更重要的事等着要我去做,哪有时间在细节上要花样。”

“别太夸张。”

“嘿,信不信由你。”

“我知道你为姚晶呼冤,但有很多事,明知有利,我又试问你是否能够做得出来。”

“像什么?”

“像立刻写一本书把姚晶的秘密披露。”

我哑口无言。

“何尝不会有人说你笨!利还是其次,保证你立刻誉满香江。”

“那种名!”

“你会这样想可知你还不是现代人,”编姐抓住我的小辫子,“现代人应当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做什么都不打紧。”

“那不是变成王玉了?”我反问。

“你能说她不现代吗?”编姐说,“好了,那我们五十步何必笑姚晶的一百步?都是过时的人,”编姐慨叹,“程度有别而已。”

我哑口无言。

如果姚晶的故事如一只丝茧,我们一下子抽了许多丝头出来,手忙脚乱,可是尚茫无头绪,因为这不是一件谋杀案子,我们不是在寻找凶手,我们根本不知要找些什么。

“我要回报馆去向杨寿林告假,”编姐说,“我要与你同心合力地把姚晶的身世追查个水落石出。”

“为什么浪费时间?”

“因为我太想知道为何一个相识满天下,有直接承继者(丈夫与女儿)的女人要把名下财产遗给陌生人。”

“知道原因之后,我们可以得一个教训。”编姐说。

“你的工作——”

“我也厌倦那份工作,正好趁机会休息一下。”

“来,同志,我们干杯。”我说。

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没想到寿头的反应是那么激烈。

他先把我骂得臭死,说我把梁女士带坏,此刻她要告假三个月,不准的话,立刻辞职。

然后指责我不务正业,令他失望。不但是他,还有他父亲,他母亲,以及全人类。

我思想线路不明朗,他说。我早该决定好好成家立室,嫁人杨家,养儿育女。此刻我错过这个机会,靠姚晶那二十万美金是绝对过不了下半辈子的,他预言。

刚好第二天律师便将款项交到我手中。

我与编姐商量一整天,决定把钱全部作慈善用。

我们将到女童院去选一孤女,与院方合作,把她培育成人,最好的教育是必须要的,再加上一切这笔款项能够提供的物质,相信可以帮到这孩子。

这也可以让寿林知道,我并无以为姚晶的遗产可以使人舒适地过下半辈子。

他甚至陪我们到女童院去认养一婴儿。

我早与编姐决定,要选一个身体健康,但貌丑的小孩子。因为美貌的人总不愁出路,扶弱也是我们思想古旧的地方。

杨寿林又给我们泼冷水。

他说这笔钱可能害了一个孩子的一生:本来她可以开开心心做个平凡人,读完书做人上人未必使她更幸福。

也许连这一切都是注定的。我志在必行。

我们找到的是个两岁大弃婴。甫出生就被丢在公厕外,身上只包一条布。她皮肤黑、眼睛小,而且是兔唇。

看到那张小面孔我与编姐吓了一跳,强作镇定才宁下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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