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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什么每个孩子都是安琪儿,到过孤儿院病房就可以明白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资格做小天使的。

我不肯抱那个孩子。

我听见寿林喃喃道:“我们的爱心,实在有限。”

他的气顿时消了一半。

办好一切手续,我说出要求,反正那孩子没名没姓,为纪念姚晶,名中带个晶字。

寿林摇摇头,“没有意思,她又不是没有亲人。”

真的,我们颓然,姚晶并不孤苦,她有父母、丈夫、姐妹,甚至……女儿。

这件事做妥之后,我放下一块大石。

在一个意外的场合,我碰到石奇。

他一见到我,立刻丢下身边的人走过来。

不知内情的人,真会以为他对我非同小可。

这一次我对他很冷淡。他的深情不羁爽朗可能全是装出来的,私底下他并不懂得珍惜姚晶付给他的感情。

“为什么不睬我?”他声音低沉,带三分嗔怪,又一分撒娇。

功夫是老到的,在银幕上练惯了,熟能生巧,对牢咱们这种圈外人使将出来,无往不利。

我冲口而出:“我对你失望。”

他怔住,随即失笑。

我也笑。这么蠢的话亏我说得出,有人令我失望?活该。

谁叫我对不相干的人抱有希望。

我正颜说:“你不该把姚晶的秘密到处乱说。”

他立刻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立刻沉默下来。过一会儿,他说:“那日我醉了。”

“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现在住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现在不知道已经迟了。”我讽刺他。

“我真的不知道。”石奇急得不得了,“姚晶一夜喝多了,跟我说起,我一直没敢问她是真是假。”

都在酒后。

我问:“请问她怎么说?”

“她说我年轻,她说,要是当初把女儿留在身边,那孩子倒是与我差不多年纪。”石奇说起姚晶,又露出痴醉的神情来。

我叹口气,“后来呢?”

“后来她再也没提起过。”

“你也没问?”

“这对我不重要,我何必要问?”他很直率地说。

我凝视他半晌,百感交集,叹一口气。

“有什么事?”石奇拉着我,关心地问。

我摇摇头。“你这个人。”

“我怎么样?”他很焦急,仿佛怕我曲解他。

真不知道他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这样臻化境的演技,大概只有姚晶才分得出来。

“我为那次失言,至今还被王玉威胁。”他急急解释。

“得了。”我轻轻按住他的手。

我一转头,是寿林。

寿林看到石奇,像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我连忙打哈哈,“你怎么也来了,这个酒会一定发出七千张帖子。”

寿林推开我,指着石奇,“离开我的未婚妻。”

石奇用手背擦鼻子,掩饰不住对寿林老套的嘲弄。

我立刻发觉寿林塌我的台,便懊恼地说:“寿林,你别这样幼稚。”

这更激怒了他,他拉起我,“我们立刻走。”

轮到石奇以为他要对我不利,用空手道姿势向寿林的手臂切下去。

我即时省悟看在别人眼中,这何尝不是两男为一女争风。

我吓一大跳,“别这样,别这样!”

说时迟那时快,石奇面孔上莫名其妙,已经着了一记,他忍无可忍,向寿林挥出一拳,寿林不折不扣是个读书人,几曾识干戈,立刻倒退数步,撞在一位盛装的太太身上,打翻人家手中的鸡尾酒。

众人为之哗然。

我立刻扶起寿林,“不要打不要打,我同你走。”我拉着他像逃难一般地从梯间逃走。

寿林犹自挣扎,不服气,并且迁怒于我。

我放开他,摊开双臂,大声说:“瞧,看看这位明尼苏达州立大学的新闻系博士,看看!”

他才缓缓镇定下来。

“去喝杯啤酒,来。”

他摔开我,一声不响,伸手叫部计程车,走了。

我站在街上,很觉无味。月亮照见我的心,我对石奇有什么邪意?寿林来不及地要怪罪于我。

一个男朋友还应付不来呢,有些女人一次有过好几个,都不知有几许天才。

我嘲笑自己,在街上踯躅,脚上一双高跟鞋又紧了些,更觉祸不单行。

第二天我积极地约见朱老先生。

他拒绝进城来,我央求再三,又答应去接,他仍然不肯出山,我只好亲自造访。

我把石奇叫出来做司机,没想到他一口答应。

坐他的车子真能满足虚荣心,他的驾驶技术完全是职业性的,大街小巷,无远弗届,只要你说得出,他就去得到,车程比平日省下一半。

我们赶到的时候,朱老先生正在吃午饭。

我早吃过,故此捧着杯茶陪他。石奇没进来,他在外头等我。

朱先生不经意地问我:“那是你的男朋友吗?”

他饭桌上放着一碟子奇怪的佐菜,一块黑黑灰灰,有许多脚,是海产,有腥臭味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好奇。

“醉蟹。你男友为什么不进来?”

“那不是我的男友,那是石奇。”

他吓一跳,抬起头,平日无神的双眼突然发出精光,细细打量我一会儿,精光收敛,又继续吃他的醉蟹。

那么奇腥的东西怎能下饭,这种吃的文化真叫人吃不消。

“石奇这种人呢,你离得越远越好。”

我很爽快地说:“这我知道,我绝对量力。”

他似乎放心,“你来找我,又是为什么?”

“你是一定知道的,姚晶可有一个女儿?”

他一震。

我立刻已经知道答案。

“她怎会不把财产留给女儿?”我问。

“不需要。”朱先生很简单地答。

这孩子过继给谁?情况可好?今年多大岁数?漂亮否?姚晶跟什么人生下她?她是否住在这城里?十万个问题纷沓而至。

“不要再问,再问我也不会回答你。”

“你可以相信我。”

“我不愿再提她的伤心事。”他守口如瓶。

老女佣又捧着一碟子灰白灰白的菜出来,一股强烈的臭味传过来,能把人熏死!

我捏着鼻子,“是什么?”

“臭豆腐蒸毛豆子。”老头子如获至宝般伸筷子下去。

我真受不了,把椅子移后两步。

我不待他下逐客令,站起来告辞。他不会再说什么。

我出来时看见石奇与邻家的狗玩得很疯,在草地上打滚。

我对牢他们吹一下响亮的唿哨,人与狗都站起来,竖起耳朵。

我忍不住笑。

石奇一个筋斗打到我面前,全身似有用不尽的精力,这个一半孩子一半野兽的奇异动物,不摸他的顺毛,他会吃人的。

“有消息没有?”他问。

“你看你身上多脏。”我说。

他怔怔地看我,“姚晶也时常这么说我。”

我双手插在袋里,“不稀奇,每个女人都有母性。”

他又问:“姚晶是不是有女儿?”

“证实是有。”

石奇面孔上露出很向往的神色来,“不知她长得可像姚晶?”

我忍不住问:“你可知道姚晶的真名字是什么?”

石奇一听马上责怪:“你们这些读书读得太多的人最爱寻根问底,把爱人八百年前的历史都翻出来研究。值得呢还是不值得,应该给什么分数,这是爱吗?我并不糊涂,我可以告诉你,她无论叫什么名字,我一样爱她。”

石奇一向很有他的一套,他那种原始的、直觉的、不顾一切的感情的确能够使人晕眩。但是他并没有打算跟任何人过一辈子,一刹那出现在生命中的火花何必追究来历。

姚晶当然也看到这一点。

石奇并不是宽宏大量,他是没有耐心知道姚晶的过去。

这对姚晶来说是不够的,她要一个有资格知道。有资格宽恕的男人真正地原谅她,虽然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

小时候跟母亲到礼拜堂观教徒受洗,一边诗班在唱:“白超乎雪,洁白超乎雪,宝血将我洗,使我白超乎雪……”不住地唱颂,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听着听着心灵忽然平静起来,渐渐感动,双目饱含眼泪,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而人,人只原谅自身。

姚晶连原谅自己都做不到。

“你在想什么?”石奇问我,“我喜欢你这种茫然的神情,是不是每个从事写作的人都会有这种表情?”

我自梦中惊醒,笑起来。

“送我回家吧。”我说。

他喃喃说:“如果不是有通告,我就不会放你回家。”

“省点事吧。”我苦笑。

“你怎么会有个无聊的未婚夫?”

“他可更觉得你无聊。”我说。

“他有什么好,不过多读几年书。”石奇忽然很忧郁。

“不过?书是很难读的。”

“胡说,有机会才不难。”石奇说。

“你现在也有机会呀,赚那么多钱,大把小大学肯收你,”我讪笑,“干嘛不去?”

“不跟你说。”

“读书也讲种子的。”

“你仿佛很喜欢他。”

“嗯,当然。”

“像你们这种人,那么理智,也谈恋爱?”

“我们这种人,还吃饭如厕呢。”我莞尔。

“找到晶的女儿没有,我想见她。”他说。

“找到她也不让她见你。”

“嘎?”

“你是头一号危险人物。”

他又得意地笑了,一边擦鼻子。

这个人的情绪一时一样,瞬息万变,谁同他在一起谁没有好日子过,真不明白为何王玉对他恋恋不舍。

到家后我找到编姐。

“嗨。”她说,“我已约好赵怡芬与赵月娥。”

我说:“我们一定要把那女孩子挖出来?”

“是”

“现在停止还来得及。”

“不,”编姐说,“我工作已去,无牵无挂,非要正正式式做一次好记者,把所有的底细寻出来不可,可喜这是宗不涉及政治或是商业秘密的事件,否则大为棘手,甚至有生命危险。”

“那两位女士肯不肯出来?”

“肯,很大方,我游说她们,令她们无法拒绝。”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才华。我认得一个其垮无比的女人,但是她那一手字!秀美兼豪爽,瞧着都舒服。谁还敢看谁人不起?

“约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星期日中午。”她说了一个地点,那是最旺的中国茶楼,水泄不通的一个地方,噪音分贝强到会影响耳膜安全,记者生涯不容易。

我与编姐挑灯夜战,把日间发生的情节全部记录好。

那些记录,像小说般,有形容词,有对白,有感想,就差没加上回目。

我说:“编姐,《红楼梦》也是不依次序写成的。”

“别做梦。”

“我们也花了不少心血。”

“人家十年辛苦非寻常。”

我很惆怅,只得低头疾书,两个人在纸上沙沙沙,如昆虫在树叶上爬动,笔下一发不可收拾,待抬起头来的时候,一看钟。已经是晚饭时间,而且腰酸背痛。

我伸个懒腰。

职业作家不好做啊。

编姐还在努力操作,我不好意思打扰她,忽然希望有支香烟。

在朦胧的黄昏,疲倦的心态下,勾起我许多心事。

石奇问:你们这种人也谈恋爱?

意思是我们前门怕贼,后门怕鬼,处处自爱,根本不能放胆去爱。

我苦笑。是。

未认识寿林之前,我也爱过一次,还没开花就被理智淹死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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