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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一星期总有一两次来找傅先生吃中饭。”

“照你所说,你选择的女性,都是正派的,像马——她叫什么名字?”

“马佩霞小姐。”

“谢谢你。”我站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

“做功课。”

“不看电影?”

“不了,”我温和地说,“你说过,你只喜欢成熟的女性,我只得十五岁。”

“可是,”他怔怔的,“与你说话蛮有意思。”

“你再坐一会儿,不客气。”我说。

自邓路加身上,已得到很多。

马佩霞。

这名字不错,不知道她长相如何,人同名字是否有些相似。

佩霞。把云霞带在身边,霞是粉红色的云。

第二个星期,趁有空,我就到傅氏办公大楼去。

预先也没有通知,由邓路加到接待处把我领进去。

他兴奋莫名,“你来看我?”

我摇摇头。

“哦,”他冷静下来,“你来见傅先生。”

“是。”

“他在见客。”

“我等一下好了。”

邓请我到会客室。

我还穿着校服,拎着书包,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傅于琛事业的天地,大人的世界。

老实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总而言之,马佩霞到过这里,我也有权来。

坐下后,不禁悠然向往,在办公地方,连邓路加都变了样子,不再是听傅于琛摆布的一个呆瓜。

在岗位上,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指挥如意。

每个人都静静做着他们应做的事,只见脚步匆匆滑过,他们低声说话中交换的术语都是我听不懂的,似一种密码。

女职员打扮得高贵艳丽,全部套装高跟鞋,化着浓妆,发式合时。

我很心折,傅于琛就是这里的统帅,他控制全间办公大楼,他是脑,他是神经中枢。

女性对异性的虚荣崇拜悠然而生,感觉上我是他心爱的人之一,沾了不知多少光。

心中不平之气渐渐消失。

邓路加说:“这个会,要开到六点钟。”

手表说四点半。

本来等下去也无所谓,但忽然觉得自己渺小,这不是闹意气使小性子的地方。

“我先走了。”我说。

“有重要的事吗?”邓路加有点不安。

我摇摇头。

忽然想起来问:“马小姐时常等他开完会?”

邓笑,“才不会,只有傅先生有空时,马小姐才出现。”

我略为失望,想法竟同我一样哩,也这般为他着想,你瞧,能干的男人往往得到质素高的女伴,因为他们有选择的机会。

“我送你回去。”邓说。

“不用。”

“我去取外套,等我一分钟。”

我没有等他,独个儿出办公大楼,到楼下马路,仰头看这座高三十层的大厦,大厦灰色的现代建筑衬着亚热带碧蓝的天空,美得不能置信。大门上有银灰色金属字样:傅厦。

我叹口气,叫部车子回家。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留意傅于琛的事业,细读报章财经版上有关傅氏的消息。

我不想做他家中一名无知的妇孺。

那日他回来吃晚饭。

问我:“路加说你下午到办公室来过。”

“是。”

“想参观我工作地方?”

“是。”

“改天约个时间,我叫路加带你逛,我们有三百多个员工,近百部电脑,写字楼占地面积有三万平方米。”

“你现在很有钱吧。”

他一呆,笑出来。

我看着他。

傅于琛温和地说:“有钱?有足够的钱,早就不做了。”

“但你早期太浪荡,你自己说的,所以下半生要拼命工作,弥补过去少年的不羁。”

“你倒是很了解我。”他有点意外。

“你一定富有。”

“富足是一种心理状况,最富有的是满足的人,富有与金钱并无大的联系,承钰,这一点你要记得,三百亿与三千亿有什么分别。”

“但贫穷太可怕,”我说,“我差些被赶至马路睡觉,记得吗?”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我要你忘记它,永永远远把这件事自你脑袋驱走,好不好?”

我苦笑,“恐怕一辈子都记得呢,从没觉得那么凉那么怕,从此之后,再也不怕蟑螂蚂蚁毛虫这些东西,只怕被赶出屋子。”

他不以为然,“只要有我在,你不必忧虑。”

“但是……你会结婚。”

他很狡猾,“你也会结婚。”

“你真认为我会结婚?”

“当然,女大当嫁。”

“嫁给谁?”

“大好青年。”

“像邓路加?”

“路加有什么不好?人家是世家子弟,邓氏五代住在本市,祖宗做过清朝的官,曾祖是总督的幕僚,并非一般暴发户可比。”

“我不关心。”

傅于琛一直说下去:“邓家托我带路加出身,他才到我处来做一份差使,你别看轻他,将来他的王国大于傅氏。”

我忽然想起,“你呢,你为什么一直流放在外?”

“我的故事截然不同。”

“你从来没说过。”

“你一直没问。”

“傅家有些什么人?”

“我还有三个姐妹”

“她们在什么地方?”

“都住在本市。”

“你从来不见她们。”

“我们不是一母所生。”

“我明白了,你是私生子,你父同你母没有正式结婚,他们姘居生下你。”

“承钰,你的坦率时常使我难堪。”

“是不是?”

“是。”

“他们对你不好?”

“家父很怕大太太。”

不用再说了,他一定吃尽苦头。

“你母亲呢?”我说。

“她去世早。”傅于琛说。

“你是孤儿?”

“一直是。”

“我也是,”我拍胸口,“我也一直是孤儿。”

“你说得不错,承钰,我们俩都是孤儿。”

我与他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我问:“后来呢。”

“在我三十二岁那年,家父去世。”

“那是我认识你的那年。”

“是。”

“发生了什么?”

“他把遗产交我手中。”

“你不是说他怕大太太?”

“他死了,死人不再怕任何人。”

“那个老虔婆还活着吗?”

“活着。”

“啊呀,她岂非气得要死?”

“自然,与我打官司呢。”

“她输了。”

“我持有出世纸。”他微笑。

“所以你们父子终于战胜。”

“可以那样说。”

“你们付出三十三年时间作为代价?”

“也可以那样说。”

“快乐吗?”

“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我必须做的,与快乐有么关系?”他叹口气,“事实上世上一切同快乐有么关系?”

“你与我在一起,也不快乐?”

“承钰,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安慰。”

“是吗,唯一的?马小姐呢?”

他怔住。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谁告诉你她姓马?”

我不出声。

“你不要碰她,知道吗?”

我大大地觉得委屈,“你保护她,而不是我?”

傅于琛冷笑,“我太清楚你的杀伤力。”

“我——”

他已站起来离开,不给我机会分辩。

我怒极,伸出脚大力踢翻茶几,茶几上盛花的水晶瓶子哗啦一声倒下,打在地上,碎成亮晶晶一千片一万片。

傅于琛没有回头看我。

他有他的忍耐限度,我过了界限,自讨没趣,乏味。

我们时常三两天不说话,僵着,直到他若无其事地与我攀谈起来。

这次我一定会认真地得罪他。

他愈保护马小姐,我愈不甘心。

第二日就约邓路加出来。

随便地问起他的家世,在一杯冰淇淋时间内,他说了许多许多许多。

三个姐姐,他是独子,全是同胞而生,自小疼得他什么似的,他最早学会的话是“弟弟真好玩”,因为人人抱他在手,眯眯地笑,说的全是这句话,祖父母、父母、叔叔、姐姐、店里的伙计,都争着宠他。

这时不得不承认邓路加本性纯良,他并没有被宠坏,待人接物非常稳重,一点没有轻佻的样子。

姐姐送的跑车,不敢开出来,怕父亲说他招摇,可见家教是好的。

傅于琛想把我嫁入邓家。

但是,循规蹈矩的男孩子只能娶规行矩步的女孩,周承钰是裁坏了的衣服,再也不能翻身。

“愿意见家父家母吗?”路加问我。

我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做,已经心虚,伯父母像是照妖镜,邪不胜正,无事不登三宝殿,见来作甚。

我有种感觉,这一关不好过,傅于琛有些一厢情愿,他偏心于我,对我另眼相看,所以认为邓家的长辈也会如此,多么天真。

与伯父母见了面,如果他们问“傅小姐,怎么令尊不与你一起”,我怎么回答?说“我不姓傅我姓周”?

一下子就拆穿了西洋镜。

“在想什么?”路加问。

“没什么。”

“总觉得你有时会像元神出窍似的,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

我微笑,“一飞出去同梦魔皇大战三千回合。”

路加大笑起来,他说:“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有趣的女孩子。”

但在这表皮下,周承钰是一个极度欠缺安全及悲哀的人。

路加握住我的手,“我要等你长大。”

“我才不要长大,永远做十五岁多好。”

“你不像十五岁。”

痛苦塑造性格,路加也不像二十三岁,很多时他比我幼稚。

陪他说了那么久闲话,渐渐进入正题。

故意不在乎地说:“他们好似已论到婚嫁。”

路加一怔,随即想起来,“你指傅先生同马小姐。”

“嗳。”

“没有这么快。”

“你怎么知道?”

“公司里同事都这么说,马小姐家里不大赞成。”

这倒是一宗意外。

居然会有人嫌傅于琛,我想都没想过。

“但他们几乎已经同居。”

“嘘——”路加将一只指头放唇上。

在那个时候,同居还是很难听的一个名词,太丑恶与不名誉,社会上只有少数人才会有胆量付之实践。

路加面孔都红了。

“马小姐算是好出身?”

“她们家是生意人,据说母亲极为反对。”

“小姐年纪也不轻了吧。”

“好像有二十七八了。”

“怎么没人要?”

路加看着我微笑,“你对马小姐的兴趣真大。”

“她有机会姓傅,你能怪我太关心?”

“傅先生结过一次婚,又有——”

我给他接上去,“又有一个私生女,所以马家对这头婚事并不是太兴奋,不过越拖越是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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