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往事如烟(3)
这时候,木窗外斜射进一方淡淡的月光,那一方月光把几枝楠叶的影子映在木窗框上,这人望着那一块白玉色的月华;他感叹地吟道:“月华催人老,两鬓如霜白,茫茫苍天外,道山不可及……唉,看着月光从这窗口经过,已经是第一千四百零六十九次了,四十年……
四十年,任怎么说也不能算是一个短时间了吧……”
他想到整整四十年来,他幽居在这木屋中不出半步,每当夜里那月光从窗口经过时,他都是这样地静坐在床 上凝视,因为只有从这里,他可以感觉出时间的移动,其他的,他只觉得是一片浑饨,甚至连白天和黑夜都难以分辨得出来。
他想到四十年前的今夕,他在武当冲虚大殿前接受祖师审判的情形,那情景如今仍历历在他眼前,他清楚地记得,祖师的声音像大钟一样地荡漾在他的脑海中:“白芒,你生一性一暴躁嗜杀,了无修道人本色。前次和峨眉弟子冲突,已使本派遭到无限麻烦,此次竟又擅自和诸多非本门武师合手与人动武,崂山上把那人打成重伤……”
他也记得,那时候他曾争辩:“启禀恩师,那人乃是伏波堡叛徒,在武林中作恶多端……”
掌教师尊大声喝道:“顽徒,还不认错吗?汝乃出世之人,岂能和凡夫俗子合手动武,败我清规,吾今罚你面壁四十年,闭门思过,未满年限,不得擅离半步!”
于是,他在这木屋中渡过了漫长的四十年。今夜,该是最后的一夜 了,只等那一小方月光移过了木窗,他就能破门而出了。
四十年来的幽居,给了他一个漫长而宁静的深思的时间,他发觉恩师的话是对的,以他的一性一子来修行道家至理,那是绝难有所成的,这四十年的静思和苦修,使他的禀一性一气质有了极大的变化,他现在觉得对他来说,修道究竟是最重要的,如果说只是为了武学,他又何必投身武当?
此刻,他心中一片宁静,对于即将满期的“禁令”丝毫不感到激动,他只是静静地,如平时一样地,凝视着那慢慢移动的月光。
他曾经暗暗发誓,今生绝不再与人动手,虽然他也明白,真正的向道之心,并不在于动手不动手之间,但是,他以为唯有这样才能不辜负恩师命他面壁四十年的一番苦心。
那一小块月光渐渐地移到了木窗的边框上,终于,完全移了过去。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木屋的外面忽然传来一声一陰一沉的喊声:“里面可是白芒道长?”
他吃了一惊,细细辨别了一下声音,那是陌生的,绝不是每天为他送食物者的声音,而且,那人也不曾问出这样的话的。
他平和地应道:“是什么人?”
外面那人道:“请道长出来一谈。”
他望了望窗口,已是一片黑暗,那一方月光早就移了过去,他心想:“这人知我限期已满,所以叫我出去,想来必是山上的本派门人。”
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他缓缓从床 上跳了下来,走到了木屋的门进,伸手在那木栓上,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异样的激动,四十年来,他从没有碰过那门栓,甚至连看都不敢看,因为他怕那门栓会对自己发出重大的诱一惑。
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可一一抽一,那木栓拔了开来,吵呀一声,那破旧的木门随着他的手劲一带,自动地张开,一股夜风幽幽地吹了进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薄薄的一扇木门,竟像分隔开两个世界。
黑暗中但见一个人影站在十步之外,那人道:“白芒道长请随在下到林外一谈。”
说罢转身就走,白芒道长不知这人究是何意,但仍跟着他前行。
那人走到一个形势隐蔽的山坡下,忽然之间转过身来,只见他面上蒙着黑色的布中,只露出一双一精一光奕奕的眼睛,白芒道长不禁一愣。
那蒙面怪人冷冷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白芒道长道:“阁下是谁,怎知贫道……”
那蒙面人道:“天全教主,你可曾听过?”
白芒道长努力想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
蒙面人一陰一森地笑了一声道:“四十年前,你和峨嵋的铁烟翁张青,昆仑的萧文宗几十个老贼,在崂山上围攻一人,这个你总记得罢?”
白芒道长脸色一变,心中大明,想不到世上真有这样的巧事,难道上天之安排如此之准确吗?但他仍然平静地道:“你是那人的弟子?”
蒙面人嚓地一抽一出了长剑道:“不错。”
那一道白森森的剑气在黑暗中闪过,却像是从白芒道长的心田上划过,他身躯一阵抖一颤,那些冲霄的剑光刀影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潜伏一在人为压制下的本一性一跃跃欲动,他睁大了双目,白髯一阵籁籁抖动……
但是,立刻之间,他的脸上露出无比的和平之色,他和声道:“你动手吧,贫道绝不与人动手。”
那蒙面人哈哈长笑了一声道:“你以为你如此一来,我就不好意思动手了吗?哈哈,告诉你,本教主一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等装模作样,我倒要瞧瞧你究竟是否真不动手?”
白芒道长双眉一轩,待要说什么,但是,又忍住没有说,只静静站在那儿,纹风不动。
夜风吹得他的道袍飘飘然,他的白髯也是飘飘然。
天全教主抖手一剑扬起,那剑身如波一浪一一般上下一震,接着是嗡嗡一声怪响,白芒道长本来是低垂双目,这时被天全教主这一手一精一绝的内功惊得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
天全教主冷哼一声,刷地一剑当胸刺到,岂料白芒道长却看也不看,当真闭上了双眼。
天全教主天一性一狡猾已极,他这一剑原是华山派的“惊天一搏”,狠快兼备,但他一见老道纹风不动,立刻就变成了金砂门的“赤石乱走”,打算先试一招。
但闻他喉头发出一声异吼,那剑势忽然首尾倒置,完全反了过来。华山乃是走的纯内家功夫,而漠南金砂门走的是纯外家路子,从古至今,武林英才何止干万,但是,能在一招之中从一个极端变到别一极端的,只怕是绝无仅有的了。
白芒道长耳中闻得两股极端相反的异嘶之一声 ,不禁心中大是惊奇,说时迟,那时快,天全教主的“赤石乱走”已施到道长身前!
天全教主见他仍是不动,着实清不透他究竟是何用意,当下忍不住又是一收攻势,反手施出一式“鬼箭飞磷”。
只见白芒道长双目猛睁,目光中射一出无比惊异的神色,但他竟然丝毫不动,但闻得“啪”的一声,天全教主的长剑已经贯胸而入!
天全教主这一式好深的功力,一直刺穿白芒的身躯,剑尖从白芒的背上穿了出来,仍是白光霍霍地,丝毫未沾血迹,而白芒老道也仍然八字形针立地上,分毫未动。
这“鬼箭飞磷”白芒老道练过何止千遍,是以他一听到剑风,立刻识出,只见他针立地上,须发俱张,头上豆大的汗珠迸出,挣扎着喝道:“鬼箭飞磷!好一招鬼箭飞磷!告诉贫道你由何处学得这一招……”
天全教主杀人无数,却也没有看见过这等场面,他用劲一一抽一,那支长剑刷地拔了出来,白芒老道顿时闷一哼一声跌倒地上,胸前背后一齐鲜血直喷,血雨洒在他自己的脸上!
但是,这一刹那间,他再也不觉痛苦了,他躺在地上就如躺在棉花堆中一样的舒服,眼前血光之中,他依稀看见那逝世的恩师从云彩中缓缓下降,带着慈祥的微笑向着他招手,他沙哑地喊道:“师父,师父,我发誓绝不与人动手……”
但是,那声音没有人能听得见,只是他的嘴唇在血迹斑斑的白髯下微微地儒动罢了。于是,他听见恩师慈祥地道:“白芒,白芒,你终于悟道了。”
于是他安然地闭上了眼。
天全教主望着地上的一尸一身,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反手把长剑归鞘,冷冷哼了一声道:“哼,全了结啦,当初围攻师父的仇人全了结啦。”
他向后退了几步,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来,只见他伸手一扬,“噗嗤”一声,一道绿色的火焰破空而起。
立刻不远处也升起了一支绿色火箭,他仔细辨认了一下,喃喃道:“嗯,白三光在那儿。”
果然过了片刻,一条人影如飞赶来,那人轻功好生了得,碰着捕林阻路,便从树顶上跃纵过来,藉着月光看去,正是天全教的大护法白三光!
白三光低声道:“教主有何吩咐?”
天全教主向身后的一尸一身指了一指,白三光掠道:“这是谁?”
天全教主冷冷道:“就是白芒老道。本来我以为杀这老道免不得要和武当的牛鼻子们大战一场,哪知得来全不费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就把这老道宰啦,咱们快把一尸一体藏好,等令狐护法来就可以撤退啦。”
白三光把地上的一尸一身拖到坡角,走上前去和教主并肩而立,天全教主凝望着黎明的天边,一语不发。
天边灰暗中一道青白色的曙光冉冉射起,四角静得有点怕人,一只大乌鸦从两人头上飞过,过了一会儿,盘旋一周又飞了回来,天全教主道:“等这乌鸦再飞过咱们头顶,令狐护法还没有来的话,咱们就放令箭。”
“叭”一声,老鸦又从他们头上飞过,天全教主从怀中掏出一只讯号箭来“嚓”的一声,一一团一 红色火焰拖着一道光尾升空而去。
红色讯号箭才发出手,天全教主忽然猛可大吼一声:“什么人?”
同时飞快地转过身来,白三光也是迅速无比地转过身来,双掌当胞一交一 错。
只见他们背后,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修长,黑暗中有如鬼魅一般。
以天全教主和“赛哪咤”白三光的功力,那人竟到了两人身后三尺之处才被发觉,这人轻功之佳,实在当得上“神出鬼没”四字了。
天全教主再次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一语不发,只冷冷瞪着天全教主,白三光忍不住喝道:“供报上姓名来……”
那人仍然不答,却突然伸手一挥,手中已多了一支长剑,那长剑朴然无光,也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制。
只见他抖手一震,那剑子发出“噼啪”的一声,看来分明是一柄一竹剑,而且是一柄一破烂的竹剑。
天全教主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他惊得倒退三步,颤声道:“你——破竹剑客?”
那人仰天长笑,喃喃对着那一柄一破竹剑道:“破竹,破竹,几十年不现人间,你可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认你罢?哈哈……”
“赛哪咤”白三光一听到“破竹剑客”四个字,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侧首悄声道:“破竹剑客?可是徐熙彭?怎么他还没有……”
那破竹剑客哈哈笑道:“怎么我还没有死是不是?嘻嘻,这是一个秘密。”
天全教主瞪着一陰一森森的双眼,看见这个四十年前威震天下的东海珍珠岛主竟如六旬年纪,而且一脸滑稽之色,不禁暗暗起疑,心想:“破竹剑客数十年前就绝迹江湖,现下算来也有九十以上的高龄了,我莫要被这厮唬住了。”
他生一性一多疑之极,仰天一个大哈哈,笑道:“原来是徐老前辈驾到,家师时常提起老前辈神风英姿,钦佩不已,若是他老人家得知故人无恙,真不知要怎么高兴哩……”
他这一番倒像是破竹剑客和他师父是多年老友似的,那破竹剑客双目一翻,冷然造:“老夫不识你师父是什么东西,嘿嘿,当今世上能和老朽称兄道弟的大概只有魔教天雄那五个老不死的了。”
天全教主碰了一鼻子灰,口中一胡一 乱应道:“好说好说……”
突然,反手一挥,一道白虹闪处,剑尖已递到破竹剑客的腹前,他这一动,拔剑、递招,一气呵成,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确是罕见的剑术高手,但闻他随手出剑,竟是劲风锐嘶,分明内功造诣已达登峰造极之境。
白三光也自看得暗暗赞叹,同时他更急于要看看这位五十年前以剑术威猛霸称武林的名手如何应付这偷袭的毒辣招式?
但见破竹剑客猛可一侧身形,竟然也是一剑制出,天全教主剑势迅捷无比,他即使身手再快,也绝无法后发先至,那么他这等以攻还攻的打法,岂不自陷绝境?
却见破竹剑客手腕微震,那枝竹剑上猛然发出一阵尖锐的怪啸,天全教主大喝一声,倒退了两步。
破竹剑客的剑势的确无法后发先至,但是,他那破竹剑尖上忽然隔空发出一股利比钢刃的剑气,这样使他的竹剑无形中增加了三尺有余,天全教主哪曾料到这等怪招,当下吓得瞪目不言。
破竹剑客指着背后山坡道:“那老道士可是你干的?”
天全教主冷笑道:“是,又怎的?”
破竹剑客喃喃道:“真料不到这些年来,武林中还真出了几个人哩,这厮年纪轻轻,一身贼功夫可真了得啊……”
他虽说得喃喃低声,但是奇的天全教主却如一个字一个字钻入自己耳中一般,听得清清楚楚,他不察暗暗大惊,心道:“怎么他晓得我年纪轻轻,我已经尽量把声音装得苍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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