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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2)

“唉,她应该结婚。”叶知秋把别人的婚姻问题都看得非常简单。

“结婚? 跟谁? 她爱的人却不能要她。”

“你是说方文煊? ”

方文煊,这个既使贺家彬尊重,又使他觉得软弱的人。

也许不该那么苛求,各有各的难处。方文煊的难处究竟在哪里? 贺家彬实在想不通。就用顶陈腐的道德观念来解释也显得牵强附会。“文化大革命”方文煊靠边站,被开除了党籍。是他老婆提出要离婚,并且交出方文煊的几大本 日记,以示划清界限。要不是那几本日记,可能方文煊还不至于被整得那么久,那么惨,更不至于被打断一条肋骨。老婆席卷了家里的一切财物,走了,多少年音信 全无。

一九七。年在干校,方文煊才恢复组织生活。万群的丈夫自杀的时候,方文煊已经当了他们那个连的连长。不论怎么说,贺家彬都不能原谅那个自私的丈夫,丢下万群和一个没有满月的儿子,自己寻找解脱去了。

什么样的压力啊。

不知有意安排,还是无意的巧合,干校设在一个劳改农场里,劳改犯人不知迁到什么地方去了。当然喽,那个年月,臭老九和劳改犯是差不多的角色。就连休 假日,也是沿用的劳改农场的办法,十天休息一次。天经地义,理应如此。《旧约全书》中《创世纪》的第一章很可能漏去一笔,耶和华上帝在六个工作日内把天地 万物都创造齐了之后,一定又加了三天班,再造了点什么。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之后.所受到的惩罚也不只是怀胎、生产的苦楚,丈夫的管辖,必须汗流满面终身劳 苦于长满荆棘和蒺藜的土地上才能糊口。

分给万群的那间小屋,是劳改农场职工家属的一间厨房。也许南方人普遍长得矮小,房子显然比北方盖得低矮,像贺家彬那样的个头,挺直了腰板,脑袋几乎可以顶上房椽。

那间房子又暗又潮,房角里、床板下,凡是鞋底儿蹭不到的地方,全可以看到一层白毛。那地方做豆腐乳和豆豉一定很合适,在那样的房间里,除了人不发霉,什么都可以发霉。冬天,陰冷、陰冷。取暖的木炭,是五七战士在山窝窝里烧的,然后每人自己上山背下来。入冬以后,一天也不间歇的雨,一气可以下上七七四十九天。山路又陡又滑,就是男人,就是肩上没有一副木炭挑子,浑身上下也会滚得像个泥猴。

那一天早上,天还黑着,集合的哨子就响了,人们吵吵嚷嚷地互相招呼着,提醒着不要忘记该带的东西。万群靠在床上,有一种置身世外的感觉,屋外的一切声音都和她是无关的,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她听着上山背炭的人走远了,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万群知道,她应该上山去背炭。然而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她曾努力迫使自己爬起来,却是真真的身不由己。能够自己行动的,只剩下了思绪,她探身摸摸小儿子身旁的暖水袋,已经凉了,应该换上热水;悬在头上的尿布,和刚晾上去的一样,依然湿漉漉的,但愿儿子别再尿湿,再没有可换的干尿布了;她又多么想吃一碗热乎乎的、煮得软软的挂面,哪怕没有虾仁、鸡蛋……在北京的时候,她却顶讨厌吃挂面。

应该有一盆炭火,烤干尿布,烧点热水,煮一碗挂面。但上哪里去找火呢? 她原是不肯求人的,现在就更加不能。“反革命家属”! 这是丈夫留给她和儿子惟一的遗产。哭吗? 她才不哭。并非所有的人,在夜路上遇见打劫的强盗都要哭的,人适应灾难的能力,远远比想象的强。

感慨、追悔,全都无济于事的。孱弱的她,只能像一头母狼那样顽强地把身边的小儿子养大。

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呢,他原不是爱情的产物,而是“文化大革命”中,像万群这种“逍遥派”闲得无聊的产物。

万群在自己心上与其说是找到了母爱,还不如说是找到更多的责任。也许她是例外,很多人以为女人的爱像蓄水池里的水,随便什么时候一开闸门,就会哗啦、哗啦地流泻出来。

丈夫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品,婚后勉强维持的虚假的和睦,人们的白眼,陰冷潮湿的小屋,她不得不挣扎着自己照顾自己月子的苦处,万群全当成她对生活的轻信所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没有更多的希求,只求时光快快地流逝,到那时,一切当时觉得惨痛难熬的东西,都会成为回忆。

当发湿的木炭,在每一间陰冷的小屋里哔哔剥剥地爆出小火花的时候,人们高兴得像过年一样。围着红泥小火炉,一面喝着白酒驱寒,一面嘻嘻哈哈地穷寻开心。就在这时,万群那被人遗忘的小门开了,方文煊和贺家彬背着两麻袋木炭走了进来。两人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在雨里整整地淋了一天啊。他们的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再也分辨不出他们之中谁曾是局长,谁曾是某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他们只是两个背木炭的人,两个被寒冷、饥渴、劳顿困扰,同时又对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充满了同情的人。

方文煊那一头并不浓密的花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袋上,显出方方正正的额角。厚厚的嘴唇冷得发青,眼角、额头的皱纹里,亮晶晶地蓄着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右脚上的雨靴被山上的毛竹划破了,身上那件对襟的老蓝布棉袄太瘦……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挣扎过的狼狈和无奈。

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场景,不知怎么竟会使她联想到圣诞之夜和圣诞老人;想起大学时代,年年除夕的化妆舞会;想起年年“三八节”早晨,宿舍窗台上放着男同学送给女同学的节日礼物……然而,那一切不过是快乐的游戏,这里却是良知对艰难、复杂、严峻的生活做出的回答。

好像没有干校、没有万群丈夫的自杀、没有反革命家属、没有雨、没有陡滑的山路、没有木炭……好像一分钟以前,方文煊刚刚在北京谁的家里品完茶、聊完天,恰巧在王府井大街上遇见了万群,打个招呼似的问道:“火炉在哪儿? ”

贺家彬从堆满破东烂西的床底下找出了火炉。

方文煊又问:“有引火柴吗? ”

贺家彬又在床底下乱翻。“没有。”

方文煊出去了。过一会儿拿来一小段杉木和一把砍刀。贺家彬动手劈柴生火。

方文煊环顾着让柴火熏黑的棚顶、从门脚下不断渗进来的雨水、墙角里空了的水桶、木箱子上没有洗过的碗筷和几个空空的玻璃瓶,哦,还有一只瓶里,装着一点盐。

这本是一个缺东少西的穷乡僻壤,这本是没有自来水管道的山沟,这本是一个陰雨连绵的季节,万群本是活该……这一切本没有半点奇特和不寻常。然而,共产党 人的良知却在方文煊的心里高呼:这不人道! 他谴责自己,在他心底的某一个角落,不那么光明。为什么他不如贺家彬,为什么他没在她失去丈夫的当天,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来看她? 他怕! 怕重新失去刚刚“解放”得到的自由。自由,这字眼决不意味着行尸走肉,否则这字眼儿又有什么意义? 如今连他自己也在亵渎这曾经写在辉煌的战旗上的字眼儿。

离开那小屋时,他说:“有什么困难,还是要说,这并不是乞求而是权利,每一个人所应该有的权利。为了将来,你还要尽的义务。”

有一盆火该多好啊! 那屋子立刻像一个休克病人重新恢复了知觉。

贺家彬打水,洗碗,收拾木箱子上的瓶瓶罐罐。

他时不时地瞟瞟坐在床上瞪着眼睛发呆的万群,注意放轻了自己的手脚。

他把从伙房打来的米饭放进钢精锅里,加上盐和水,放在火炉上咕嘟、咕嘟地煮起来,然后把一把荠菜放了进去。只对一小罐猪油加以解释:“老方刚才让伙房配给的。”

万群这才意识到自己怎么一动不动地净让他们忙碌,甚至连一声“谢谢”也没有说。和贺家彬是不必客气的,而方文煊呢? 她接过贺家彬递给她的一碗烫饭,舀了一勺刚要往嘴里送去,听见贺家彬说:“我顶爱吃荠菜烫饭。”万群的饭勺在半空停住了。

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她的伤疤,眼泪一下涌了上来。哦,这么容易,原来是这么容易。

那扇小门,便是在那个陰雨天里打开的。

伙房杀猪的时候,有猪脚和猪肝配给;司机去省城里的时候,有奶粉捎来;小屋的门上开始听见叩门的声音……只要有人肯迈出第一步,后边会跟着一群。

贺家彬注意到万群是怎样舍不得烧方文煊背下来的那一麻袋木炭,留到最后不得不烧的时候,万群是怎样小心翼翼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碎炭渣,好像每片碎渣都是一个脆弱的生命。等到木炭燃起来的时候,万群会呆呆地守在炉边,生怕离开一会儿会放过它( 或他?)的一些温暖。

方文煊的同情感和责任感,无意之中在万群的心里点燃了什么啊,糟糕透了,她还是没有长大。

贺家彬有一种直觉,认定万群的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

她傻。她不懂方文煊几十年来是在什么环境里生活,那个环境的意志便是他的意志,那个环境的感情便是他的感情。即便他爱她,比起那个环境,她是微不足道的,最终他会服从那个环境而不是她。到那时,她便会再一次沉落。然而贺家彬没有能力阻拦,谁有能力从一个溺水人的手里,夺下他随手抓住的一根稻草呢。

谁有可能让神志不清的人相信,他眼前出现的不过是幻影,而不是现实呢? 但是万群和方文煊在一起的时候,是一副让人多么感动的画面。贺家彬不能不注意到,方文煊那双永远像是遮在太陽镜后面的眼睛,才会显露出真实的情感,而万群重又变成一只咕咕的鸽子,虽然已不复是当年的那一只,多少还是老成了一点。

有一阵子,贺家彬甚至动摇了,觉得他的忧心纯属多余,他甚至忘记了万群头上的那顶帽子,觉得他们也许会结婚,万群没有丈夫,方文煊没有老婆,虽然没有正式办离婚手续,将来补办一个就是。

但这幻景太短暂,在万群的一生中,也许真如昙花一现。从干校回北京之后,方文煊官复原职,老婆又回到他的身边,一切旧话都不能再提了。

失去感情的痛苦,可以不必去说,方文煊原不应该有这样的感情。那造就千千万万像他这种身份的模子,设计的时候就没有这一部分。谁让他忘记了这个界限,如今受什么折磨也是理所当然。

就像安徒生在《海的女儿》里描叙过的那个小人鱼,为了得到人间的爱,为了得到不灭的灵魂,为把鱼的尾巴变成人类的腿,她献出自己的声音,忍受过刀劈似的痛苦,然而她什么也没有得到,最后变成了海上无生命的泡沫,等待她的,只是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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