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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3)

使方文煊的良心一刻也不得安宁的,是他对万群未了的责任。

有一个声音,日日夜夜在他的心里响着:“你欠了她! 你欠了她! ”

方文煊不能逃避这声音的责难,也挣脱不了那模子的禁锢。

他只觉得他这一生一定是一个不可挽回的大错,可这错究竟在哪儿,他也说不清楚。他变得更加陰沉,更加内向,更加不近人情,甚至反复无常。不了解他内心痛苦的人,还以为他一旦重新坐进那辆伏尔加牌的小汽车,便重新戴上了局长的脸谱。

局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他和万群有过的那段曾经是合理合法,而今又变得不合理、不合法的感情。他和万群哪怕是在办公楼的走廊上打了个照面,立刻有人就会在背后窃窃私语。当然,大多数是惋惜、同情、好奇,等着看以后的戏。按照中国人的习性,你就是在街上吐口唾沫,然后蹲在那儿瞧吧,不一会儿准会围上一大帮人跟着你瞧这口唾沫。又何况是这样一件男男女女的事呢? 但是冯效先却好像攥着方文煊的什么把柄,只要工作上有了什么意见分歧,动不动就会跑到孔祥副部长那里点染一番。自然喽,不会有人和方文煊正面接触这个问题,何况他和万群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吧。这种问题,只有在他全面垮台的时候才会一块儿抖搂出来。那个时候,即使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允许他有申辩的自由了。方文煊有时觉得真冤。简直像《红楼梦》里的晴雯,徒然落下个风流的虚名。光为这口气,他有时真想不管不顾,哪怕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接一次吻,也不为过。可他想得更多的是离开这里,远走高飞。没办法,离不开。他决不可能根据自己的意愿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只能是让他上哪儿,他才能上哪儿。他像被熔铸在一块钢锭里了,喊也喊不出,动也动不了。

贺家彬和叶知秋溜达到南池子的时候,贺家彬看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我送你回家吧,好吗? ”

“不,我还要到报社去。c 省有一桩冤案,报社准备派我和其他几个同志去调查一下,走前我们还得再议议那个调查提纲。”打电话时的那份烦恼,似乎已经无影无踪,叶知秋重又变成一架职业机器。贺家彬甚至在想象中已经听见它那轻微的、有节奏的咔、咔、咔运转声,这架机器的良好性能还表现在耗电少、出力大。

“又是招人恨的事。”贺家彬提醒她。

“有失也有得吧。”

那好,贺家彬放心了。叶知秋已经回到她原有的轨道上去。

“我想,你这么A 、B 、c 、D 省地走下去,二十九个省市走完之后,你会无处可去了吧? ”想到连叶知秋这样一个性格可爱、做人做到无可挑剔的地步的人,早晚有一天会成为不受欢迎、使人戒备、老是有人恨得牙根痒痒的人,真是一件哭笑不得的事。

“然后再有人接着走下去便是。”她越是轻描淡写,贺家彬越感到不是滋味儿。见贺家彬不说话,叶知秋问:“怎么,你以为不会? ”

“不,当然会,总的来说,人类社会是不断前进的。”

他净喜欢说书本子上的话。不过这些书本子上的话,贺家彬说起来却并不显得枯燥。他会在一切事物上,浓浓地染上他自己的色彩.触目地吸引着各色人等。

“那么你呢,回机关去? ”

“我才不回机关呢。今年基本建设项目一调整,我们那儿就没事儿干了,白白地养了三百人。与其在办公室里聊大天,说长道短,还不如出来走走。”他还想 说,如果管理体制得以改革,建立起生产企业联合公司,甚至是生产、基建联合托拉斯,直接承包起基本建设项目的基建和设备,让产销直接见面,他们这个组织供 应的中间环节就可以取消。再拿五十年代的一些做法,来组织现在的生产和建设是不够的,这就如同社会已经进入自由恋爱的时代,还硬要塞个媒婆夹在当间儿。据 他了解,目前国内的生产能力已经发展到了可以对某些基本建设项目进行承包的水平。但是,由于他对整个国民经济状况缺乏系统、全面的了解,对中央以及经济理 论界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一些设想、提法缺乏更多的学习和研究,他这些想法也许是幼稚可笑的,便忍住没说。

一听这话,叶知秋又站住了。“不可以找点事情干干吗? ”

“干什么? 我找了点事情干,写了写陈咏明,很快就招来不少麻烦。”

“你怎么没告诉我? ”

“有什么了不起,冯效先顶多不批准我的党籍就是了,何况支部在通过时本来就有分歧。”

“太可惜了。”

“爱批不批。他就是不批,我也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

“阿Q 。”

“才不。那么,再见。”

公共汽车的铁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叶知秋再一次向贺家彬挥挥手掌,他只是点头回报而已。从汽车的后窗里,看得见他高大而瘦削的身子,一摇一晃地朝已经西斜的太陽走去。他要上哪儿去呢? 叶知秋知道,贺家彬和她一样,总是不停地在为别人的事情奔波。在这奔波里.像这太陽一样.他们已经开始西斜。他们并不惋惜耗去的时问和精力,如果不是这样,他们自身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也许这奔波不过是为了一瓶原也不该难买的药,一个平白无故受到委屈的人,一张什么证明——天,我们有那么多的精力要消耗在那许多无穷无尽、名目繁多的证明上——只要有人需要,那就值得他们去做。

贺家彬走进一家食品店,他和那售货员研究:“给患痢疾的病人买点什么好? ”

万群的儿子患中毒性痢疾刚刚过了危险期,今天出院了。

泥塑菩萨样的女售货员没见嘴皮儿动,就能冒出三个字:“痢特灵。”能耐不能耐? 贺家彬把她那张描着黑眉,汗毛上浮着一层白粉的脸盯了很久,好像在研究她究竟是属于哪一个地质时期的兽。他十分有礼貌地,如一个绅士对一头踢了他一脚的牲畜那样礼貌地说道:“谢谢。”

然后,他买了一块浇有美丽图案的奶油大蛋糕,一瓶橘汁,一包多维葡萄糖,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那家食品店。

还不到下班时间,车就挤起来了。

贺家彬前头那个敦敦实实的女人,像个跑单帮的。两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大旅行袋,一前一后地搭在肩膀头上,左手拎着一个大网兜,里面塞着一个暖水瓶,几个点心盒子、皮鞋盒子,右手还拎着一个大纸箱。

简直不是女人,而是一部载重汽车。

车上的售票员一个劲儿地催促:“快上,快上。”还哧哧地按着关门的按钮,车门眼看就要关上了。

售票员又嚷嚷了:“上不来了,等下一辆吧。”

那女人越是着急,越是迈不上车门上的台阶。贺家彬只好上去托了托她的肩肘,帮她挤上了汽车。好家伙,这部载重汽车的自重量就够意思。

那女人卸下肩上的旅行袋,“咣”的一声撞在贺家彬身上,把他手里的那瓶橘子汁打落。还好,瓶子没碎。

那女人转过一张汗涔涔的、关东大汉样的红紫脸膛,痴呆地咧着厚厚的嘴唇。莫非她不会说话? 司机踩了一下油门儿,汽车像发泄不满似的哼了一声,终于启动了。

突然,一个小青年,带着浓重的鼻音嚷嚷起来:“你他妈不老老实实地站着,拱什么拱? ”

“你踢了我的暖瓶啦。”原来那女人会说话,一嘴的东北口音。

“你不会说话? 拿屁股拱人干什么? ”

“你往那边站站不行吗? ”

“我乐意站这儿。瞧你那德行,怎么长的。”

“你怎么长的! ”

“我怎么长的问你妈! 你别狂,还想来两句听听怎么着? 再说几句可叫你晚上睡不着。”

车里有人像喝彩似的哄笑起来。

“流氓! ”

“谁流氓? 你不流氓拿屁股往人身上蹭? 老不要脸的。”

贺家彬只觉得一股怒气往头顶上冲,他实在忍不住了:“喂,小伙子,说话文明点,别欺侮人家外地人好不好? ”

包在两个大鬓脚里的那张未老先衰的脸,向贺家彬逼近过来:“一边儿呆着去,没你的事,咋呼什么。”

“你不觉得害臊吗,亏了你还是个男子汉,这样对待妇女。”

对方开始捋袖子了:“你想怎么着? ”大拇哥朝车下一指,“走,咱们下去练练。”

贺家彬说:“那不太抬举你了吗。”

车上有人开始不满地议论起来。

“太不讲理了。”

“真给首都的人丢脸。”

“问问他是哪个单位的。”

那小青年一躬腰,拉出拳击手的架式,龇出一嘴像海豹一样的牙齿:“干什么? 都想试巴试巴是不是? ”

其实他那像是在大烟灯旁边耗干了精气神儿的坯子,就连贺家彬这样的儒生,也能掐住他的脖子。

有人出来调解了,“算了、算了,都少说两句得了。”拽着那小子的胳膊往车厢的另一头走去,他也就聪明地就坡下驴了。

这时,那女人倒又来了劲:“让大伙瞧瞧,啊,这就是北京人哪,北京人有什么了不起……”每说一句,还“叭叭”地拍两下巴掌。

人人都开始厌烦地咂着嘴。

贺家彬觉得也许自己管得多余。现在人们变得那么容易动肝火,好像人人肚子里都憋着一股气,没准让他们痛痛快快吵上一架反而更好? 几乎是同一个场景的重复。屋子里,有儿子刚刚呕吐过的酸腐味道,地板上排列着水盆、便盆,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甚至还有饭锅。桌子看得出许久没擦了,上面 凌乱地放着装药的纸包和瓶子,还有大大小小,花色、式样不一的杯子,像万群的生活一样,永远配不成套。方文煊认出,挂在窗上的花布窗帘,是万群年轻时穿过的一条花裙改制的,那花布已经褪了颜色,就像眼前的她:疲惫、憔悴。她的生活依然过得杂乱无章。她应该有人疼、有人照顾。

可她一直没有结婚,难道她心里还藏着他? 有个小小的火花在方文煊的心里跳了一下。哦,如果是这样……但愿……不,不应该这样。应该彻底地忘掉。他自私吗? 喏,床上,儿子,睁着一双眼睛,漠然地望着窗外的一片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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