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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假西宾高谈纪府案 真孝女快慰两亲灵

这回书接连上回,讲的是十三妹,她见那位尹先生,一口道破她仇人纪献唐姓名,心下一想:" 我这事自来无人晓得。

纵然有人晓得,纪献唐那厮势焰薰天,人避他还怕避不及,谁肯无端的捋这虎须,提着他的名字,来问这等不相干的闲事。" 又见那尹先生言语之间,虽是满口称扬,暗中却大有菲薄之意,便疑到是纪献唐放她母女不过,不知从那里怎生赚了这张弹弓,差这人来打听她的行藏,作个说客。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登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掣那把刀在手里,便要取那假西宾的性命。不想这着棋,可又叫安老爷先料着了。

那一邓一 九公是昨日和老爷搭就了的伏地扣子,见姑娘手执腰刀,站在当地,指定安老爷,大声吆喝;忙转过身来,两只胳膊一横,迎面拦住说道:" 姑娘,这是怎么说?你方才怎么劝我来着?" 正在那里劝解,褚大娘子过来一把把姑娘扯住道:" 这怎么索性刀儿槍儿的闹起来了?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些什么纪献唐的啊,灌馅儿糖的事。凭他是什么糖儿,也得慢慢儿的问个牙白口清再说呀!怎么就讲拿刀动杖呢?就让你这时候一刀把他杀了,这件事难道就算明白了不成?没闹么,坐下罢!" 说着,把姑娘推到原坐的那个座上坐下。姑娘这才一回手,把那把刀倚在身后壁子跟前,看了看右边,有根桌根儿碍着手,便提起来,回手倚在左边。一邓一 九公便去陪攀那位尹先生,又叫褚一官张罗换茶。

这个当儿,姑娘提着一副眼神儿,又向那先生喝了一声道:" 讲!" 那尹先生且不答话,依然坐在那里干笑。姑娘道:" 你话又不讲,只是作这狂态。笑些什么,快讲!" 尹先生道:" 我不笑别的,我笑你到底要算一个寻常女子。" 一邓一 九公道:" 喂,先生,你这也来得愈过分了,怎么这句又来了呢?" 那先生也不和他分辩,望着十三妹道:" 你从未开口说这句话;心里也该想想你那仇人,朝廷给他是何等威权,他自己是何等脚色;况他那里雄兵十万,甲士千员,猛将如云,谋臣似雨,慢说别的,只他幕中那几个参谋,真真的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深明韬略,广有机谋;就是他帐下那班奔走的健儿,也是一个个有飞空蹑壁之能,虎跳龙拿之技。他果然要探你的行藏,差那一个来了不了事!单单的要用着我这等一个推不转、搡不动的尹其明?只这些小机关,你尚且见不到此,要费无限狐疑,岂不可笑?" 姑娘听了这话,低头一想:" 这里头却有这么个理儿,我方才这一阵闹,敢闹得有些盂浪。虽然如此,我输了理,可不输气;输了气,也不输嘴,且翻打他一耙,倒问他。" 因问道:" 你既不是那纪贼的私人,怎的晓得他是我的仇家?也要说个明白。" 那先生道:" 你且莫问我怎么晓得他是你的仇家;你先说他到底可是你的仇家不是你的仇家?" 这句话,姑娘要简捷着答应一个" 是" 字,就完了,那不又算输了气了吗?她便把那话变了个相儿倒问着:" 人家说是,便怎么样?" 那先生道:" 我说的果然不是,倒也不消往下再谈;既然是,他这段仇,你早该去报,直等到今日,却是可惜报得迟了,我劝你早早的打断了这个念头。你要不听我这良言,只怕你到了那里,莫讲取不得他的首级,就休想动他一根毫毛。这等的路远山遥,可不白白的吃了一场辛苦?"姑娘道:" 那纪贼就被你说的这等厉害,想就因你讲的他那等威权,那等脚色,觉得我动不得他?" 先生道:" 非也。以姑娘的这样志气,那怕他怎样的威权,怎样的脚色!" 姑娘又道:" 然则便因你说的他那猛将如云,谋臣似雨,觉得我动不得他?" 先生道:" 也不然。以姑娘的本领,又何怕他什么猛将,什么谋臣!我方才拦你不必吃这场辛苦,不是说怕你报不了这仇,是说这仇用不着你报,早有一位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盖世英雄,替你报了仇去了。" 姑娘道:" 梦话!我这段冤仇,从来不曾向人提过,就我这师傅面前,也是前日才得说起,外人怎的得知?况如今世上那有恁般大英雄,作这等大事?" 尹先生道:" 姑娘,你且莫自负不见,把天下英雄一笔抹倒。要知泰山虽高,更有天山;寰海之外,还有渤海。我若说起这位英雄来,只怕你倒要吓得把舌头一伸,颈儿一缩哩!" 姑娘听了这话,心下暗想道:" 不信世间有这等人,我怎的会不晓得?我且听听他端的说出个什么人来,有甚对证,再和他讲。" 便道:" 我倒要听听这位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英雄!" 那先生道:" 姑娘,你坐稳着,我说的这位盖世英雄,便是当今九五之尊,龙飞天子。" 姑娘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岂有此理,尤其梦话!万岁爷怎的晓得我有这段奇冤,替我一个小小民女报起仇来?" 尹先生道:" 你要知这话的原故,竟抵得一回评书。你且少安毋躁,等我把始末因由,细演一番,你听了才知我说的不是梦话。" 姑娘此刻,只管心里不服气,不知怎的耳朵里听了这一路的话,觉得对胃脘;渐渐脸儿上也就和平起来,口儿里也就乖滑起来,陪了个笑儿,叫了声" 先生" ,说:" 既然如此,倒望你莫嫌絮烦,详细说与我们知道。" 读者,你大家却莫把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爷说的这段话,认作个掇骗十三妹的文章。这纪献唐,却实实的是个有来处的人;只可惜他昧了天理人情,坏了儿女心肠,送了英雄性命,弄到没去处去。这其中还包括着一个出奇的奇人,作出来的一桩出奇的奇事,并且还不是无根之谈,说起来,真个抵得一回评话。只是这回评话的弯子,可绕远了些。读者,且莫急急慌慌的要听那十三妹到底怎的个归着,待作者把纪献唐的始末原由描写出来,那十三妹的根儿、蒂儿、枝儿、叶儿,自然都明白了。你道,这话从何说起?原来书中表的那经略七省,挂九头狮子铁印,秃头无字大将军纪献唐,他也是汉军人氏。

他的太翁纪延寿,内任侍郎,外任巡抚;后来因这纪献唐的累次军功,加衔尚书,晋赠太傅,人称他是纪太傅。这纪太傅生了两个儿子,长叫纪望唐,次叫纪献唐。

纪献唐也生两个儿子,一叫纪成武,一叫纪成文。那纪望唐自幼俗遵庭训,循分守理,奋志读书。那纪献唐,当他太夫人生他这晚,忽然当院里起了一阵狂风,那风刮得走石飞砂,偃草拔木,连门窗户壁都撼得岌岌的摇动。风过处,他太夫人正要分娩,恍惚中见一只吊睛白额黑虎钻进房来,太夫人吃了一惊,恰好这纪献唐离怀落地。

收生婆收裹起来,只听他哭得声音洪亮,且是相貌魁梧。到了五六岁上,识字读书,聪明出众。只是生成一个桀骜不驯的性子,顽劣异常;淘气起来,莫说平人说他劝他不听;有时父兄的教训,他也不甚在意。年一交一 七岁,纪太傅便送他到学房,随哥哥读书。那先生是位老儒,见他一目十行,到口成诵,到十一二岁,便把经书念完,大是颖悟,便叫他随了哥哥,听着讲书。只是他心地虽然灵通,性情却欠淳静,才略略有些知觉,便要搭驳先生,那先生往往就被他问得无话可讲。

一日,那先生开讲中庸,开卷便是" 天命之谓性" 一章。

先生见了那没头没脑劈空而来的五个大字,正不知从那里开口,才入得进这" 中庸" 两个字去。只得先看了一遍高头讲章,照着那讲章往下敷衍半日,才得讲完。他便问道:" 先生讲的' 天以一陰一陽一五行,化生万物' 这句话,我懂了。下面' 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五常健顺之德' ,难道那物也晓得五常仁义礼智信不成?" 先生瞪着眼睛,问他道:" 物怎么不晓得五常!那羊跪乳,乌反哺,岂不是仁?獬触邪,莺求友,岂不是义?獭知祭,雁成行,岂不是礼?狐听冰,鹊营巢,岂不是智?犬守夜,鸡司晨,岂不是信?怎的说物不晓得五常!" 先生这句话,本也误于朱注,讲得有些牵强。他便说道:" 照先生这等讲起来,那下文的' 人物各得其性之自然' ,直说到' 则谓之教,礼乐刑政之屑是也' ,难道那禽一兽 也晓得礼乐刑政不成?" 一句话,把先生问急了,说道:"依注讲解,只管一胡一 缠。人为万物之灵,人与物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有什么误?" 献唐听了哈哈大笑说:" 照这等讲起来,先生也是个人,假如我如今不叫你人,叫你个老物儿,你答应不答应?" 先生登时大怒,气得浑身乱抖,大声喊道:'岂有此理!将人比畜,放肆!放肆!我要打了。" 拿起戒尺来,才要拉他的手,早被他一把夺过来,扔在当地,说道:" 什么!你敢打二爷!二爷可是你打得的?照你这样的先生,叫作通称,本是教书匠,到处都能雇得来。打不成我,先教你吃我一脚吧!" 照着先生的腿洼子,就是一脚,把先生踢了个大仰爬,便就倒在当地。

纪望唐见了,赶紧搀起先生来,一面喝禁兄弟不得无礼。只是他那里肯受教,还在那里顶撞先生。先生道:" 反了!反了!要辞馆了。" 正在闹得烟雾尘天,恰巧纪太傅送客出来听见。

送客走后,连忙进书房来,问起原由,才再三的与先生赔礼,又把儿子着实责了一顿,说:" 还求先生以不屑教诲教训之。" 那先生摇手道:" 不!大人,我们宾东相处多年,君子绝一交一 ,不出恶声,晚生也不愿这等不欢而散;既蒙苦苦相留,只好单这大令郎,作我个陈蔡及门;你这个二令郎,凭你另请高明,倘还叫他也升堂起来,我只得不脱冕而行矣。" 纪太傅听说无法,便留纪望唐一人课读,打算给纪献唐另请一位先生,叫他兄弟两个,各从一师受业。但是为子择师,这桩事也非容易,更兼那纪太傅每日上朝进署,不得在家,他家太夫人又身在内堂,照应不到外面的事。这个当儿,这纪献唐离开书房,一似溜了疆的野马,益发淘气得无法无天。纪府又本是个巨族,只那些家人孩子,就有一二十个。他便把这般孩子都聚在一处,不是练着挥拳弄棒,便是学着打仗冲锋,大家玩耍。那时国初时候,大凡旗人家里,都还有几名家将,与如今使雇工的家人不同。那些家将,也都会些撂胶打拳、马槍步箭、杆子单刀、跳高爬绳的本领,所以从前征噶尔旦的时候,曾经调过八旗大员家的库图勒兵。这项人,便叫作家将。纪府上的几个家将里面,有一名教师,见他家二爷好这些武艺,便逐件的指点起来。他听得越发高兴,就置办了许多杆子单刀之类,和那群孩子,每日练一习一 ,又用砖瓦一堆堆的堆起,作个五花阵、八卦阵。虽说是个玩意儿,也讲究个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以至怎的五行相生,八卦相错;怎的明增暗减,背孤击虚,教那些孩子们穿梭一般演一习一 ,倒也大有意思。

他却搬张桌子,又掇张椅子,坐在上面,腰悬宝剑,手里拿个旗儿,指挥调度。但有走错了的,他不是用棍打,便是用刀背打,因此那些孩子怕得神出鬼没,没一个不听他的指使。除了那些玩的之外,第一是一味地里爱马。他那爱马也和人不同,不讲毛皮,不讲骨格,不讲性情,专讲本领。纪太傅家里也有十来匹好马,他都说无用,便着人每日到市上拉了马来看。他那相马的法子也与人两道,先不骑不试,只用一个钱扔在马肚子底下,他自己却向马肚子底下去拣那个钱。要那马见了他不惊不动,他才问价。一连拉了许多名马来看,那马不是见了他先尥蹶咆哮的闪躲,便是吓得周身乱颤,甚至吓得撒出尿来。

这日,他自己出门,偶然看见拉盐车驾辕的一匹铁青马。那马生得来一身的卷毛,两个绕眼圈儿,并且是个白鼻梁子,更是浑身磨得纯泥稀烂。他失声道:" 可惜这等一个骏物,埋没风尘。" 也不管那车夫肯卖不肯,便垂手一百金,硬强强的买来。可煞作怪,那马凭他怎样的摸索,风丝儿不动。他便每日亲自看着,刷洗喂养起来。那消两三个月的工夫,早变成了一匹神骏。他日后的军功,就全亏了这匹马,此是后话。

却说纪太傅好容易给他请着一位先生,就另收拾了一处书房,送他上学。不上一月,先生早已辞馆而去。落后一连换了十位先生,倒被他打跑了九个;那一个还是跑得快,才没挨打。

因此上前三门外那些找馆的朋友,听说他家相请,便都望影而逃。那纪太傅为了这事,正在烦闷,恰好这日下朝回府,轿子才得到门,转正将要进门,忽见马台石边站着一个人,戴一顶雨缨凉帽,贯着个纯泥满绣的金顶,穿一件下过水的葛布短襟袍子,套一件磨了边儿的天青羽纱马褂子,脚下一双破靴,靠马台石还放着一个竹箱儿和小小的一卷铺盖、一个包袱。那人望着太傅;轿旁拖地便是一躬。轿夫见有人参见,连忙打住轿杠。太傅那时正在工部侍郎任内,见了这人,只道他是解工料的微员,吩咐道:" 你想是个解官。我这私宅,向来不收公事,有甚么文批,衙门投递。" 那人道:" 晚生身列胶痒,不是解差;因仰慕大人的清名,特来瞻谒。倘大人不惜阶前盈尺之地,进而教之,幸甚。" 那太傅素日最重读书人,听见他是个秀才,使命落平,就在门外下了轿;吩咐门上,给他看了行李,陪那秀才进来。到书房待茶,分宾主坐下,因问道:" 先生何来?有甚见教?" 那秀才道:" 晚生姓顾名綮别号肯堂,浙一江一 绍兴府会稽人氏。一向落魄江湖,无心进取,偶然游到帝都,听得十停人倒有九停人说,大人府上有位二公子,要延师课读。晚生也曾嘱人推荐,无奈那些朋友都说这个馆地是就不得的。为此,晚生不揣鄙陋,竟学那毛遂自荐。倘大人看我可为公子之师,情愿附骥,自问也还不至于一尸一位素餐,误人子弟。" 那太傅正在请不着先生,又见他虽是寒素,吐谈不凡,心下早有几分愿意。便道:" 先生这等翩然而来,真是倜傥不群,足展抱负;只是我这第二个豚犬,虽然天资尚可造就,其实顽劣殆不可以言语形容。先生果然肯成全他,便是大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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