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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何玉凤毁妆全孝道 安龙媒持服报恩情(2)

外面自有褚一官带了人张罗着,预备吃的;内里褚大娘子,也指使着一群镢头镢脚的婆儿,擦抹桌凳,搬运菜饭,便连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也来帮忙;一时里外都吃起来。安老爷和一邓一 九公心里惦着有事,也不得照昨日那等畅饮;虽然如此,却也瓶罄杯空,不曾少喝了酒,至于那些吃食,不必细述,也没那鼓儿词上的" 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飞禽海底鱼" ,不过是酒肉饭菜,吃得醉饱香甜而已。一时吃完,又添了东西,内外下人都吃过了。

一邓一 九公闲话中,便和安老爷说道:" 老弟!你看这等一个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夺了去了,我心里可真难过。只是一来,关着她的重回故乡;二来,又关着她的父母大事;三来,更关着她的终身,我可没法重留她。但是我也受了她会子好处,一点儿没报答她,我这心里怎得过的去?我想如今,她不是没忙着要走的这一说了吗?我要把她老太太的事,重新风风光光的给她办一办,也算我们师徒一场。

只是要老弟你多住几日,包些车脚盘缠,可就不知老弟,你等得等不得?" 安老爷道:" 我倒没甚么等不得;那盘费更是小事。便是九兄你不给她办这事,我们也不能就走。甚么原故呢?我心里已经打算在此了。

此去带了一口灵,旱路走着,就有许多不便。我的意思,必须仍由水路行走,明日就要遣人,折回临清闸去雇船,往返也得个十天八天的耽搁,只是老兄你方才说的这番举动,似乎倒可不必。从来丧祭,称家之有无。她自己既不能尽心,要你多费,她必不安;况且这些事,究竟也不过虚文,于存者殁者都无益处。竟是照旧,明日伴宿,后日却把灵封了,把她接到庄上,你师弟姊妹,多聚几日,叙叙别情。有这项钱,你倒是给她作几件上路素儿衣裳。如此事事从实,她也无从辞起。" 一邓一 九公道:" 那几件衣裳,可值得几何呢!" 说着绰着那部长须,翻着眼睛,想了一想,说:" 有了衣裳,行李也要作,临走我到底要把她前回和海马周三赌赛,她不受我那一万银,送她作个程仪,难道她还不受不成?" 安老爷道:" 那她可就不受定了。老兄,你岂不闻' 一江一 山好改,秉性难移' ?你切不可打量她从此就这等好说话儿;她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气,难道你没领教过?设或你定要尽心,她决然不受,那时彼此都难为情。依我说倒莫如……" 老爷说到这里掩住口,走到一邓一 九公跟前,附耳低声说道:" 九兄,必须如此如此,岂不大妙?" 一邓一 九公听了,乐得拍桌子打板凳的,连说有理;又说就照这样办了。

老爷道:" 九兄,切莫高声,此地只离一层纸窗,倘被她听见;慢说你这人情作不成,今日这一天的心力,可就都白费了。" 一邓一 九公伸了伸舌头,连忙住口。

二人正要进后边去,恰好随缘儿媳妇出来回说:" 里边太太和姑娘,请老爷说话。" 安老爷便同了一邓一 九公进去。安太太道:" 大姑娘方才说了半天,还是为玉格和他媳妇穿两身孝,她始终不愿意;她的意思,还要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大后日就一同动身。我说这话,你等我和你大爷商量,也得算计算计,这两天工夫,可走得及走不及?" 姑娘接着说道:" 我也没有甚么愿意不愿意,不过想着他二位穿了孝,参了灵,就算情理两尽了,究竟有伯父伯母在上头,况且又是行路,就这样上路,断乎使不得。不但他二位,便是我这奶公奶母丫鬟,现在既在伯父那里,一并也叫他们脱了孝上路为是。至于我这孝,虽说是脱不下来,这样跟了伯父伯母同行,究竟不便。纵说你二位老人家,不嫌忌讳,也得要我心安。再说我父亲的大事,那时候我只顾护了母亲,匆匆远避,便不曾接着日期守孝;此番到京,我却要补着,尽这点作儿女的心。那时日子也宽余了,伯父你给我找的那个庙,也该妥当了,我一释服,便去了我的脚跟大事,岂不大便!这样商量定了,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就可上路,也省得伯父上上下下,人马山集的在此久呆。这话伯父想来,再没个不依我的。" 安老爷一听,这又是姑娘泛上小心眼儿来了。

且自顺了她的性儿,我自有道理。便说道:" 姑娘,这话很是。便是你大兄弟、大妹妹,我也不是叫他们穿多少日子的孝。到了你补着穿孝这层,也很行得,尽有这个样子,只是两日后,便要起身,却来不及。何以呢?我们方才在外头商量定了,你此番扶柩回京,旱路不方便,就是你也不得早晚相依。我明日便着人看船去,也有几天耽搁。我们这里,却依然明日伴宿,后日把灵暂且封起来,大家都搬到你师傅庄上去住。

船一雇到,即刻起行,你那一路不要见外的这句话,便不枉说了。姑娘你道如何?" 姑娘听了,料是此地山里,既不好一人久住,众人也没个长远在此相伴的理,便也没得说,点头俯允。

一邓一 九公见话说定规了,便道:" 咱们这可没事了,太一陽一爷也待好压山儿了。

二妹子和大一奶奶,这里也住不下,莫如趁早向庄儿上去罢,明日再来;再等回子,这山里的道儿黑了,可不好走。" 安太太还不曾答言,何玉凤姑娘早诧异起来,说道:" 怎么今日都不住下吗?" 原来姑娘自被安老爷一番言语之后,勾起她的儿女柔肠,早和那以前要杀就杀,要饶就饶,要聚便聚,要散便散的十三妹,迥不相同。听了声都要走,便有些意思意思的舍不得,眼圈儿一红,不差甚么,就象安公子在悦来老店的那番光景,要撇酥儿。褚大娘子笑道:" 哎哟!哎哟!瞧啊!瞧啊!姐儿舍不得大娘了;我这可是头一遭儿看见着你这个样儿。"安太太便连忙道:" 好孩子别委屈,我跟着你。" 因和褚大娘子道:" 不然,姑奶奶,你和你大妹妹回去,我住下罢!" 谁知这位姑娘,虽然在能仁寺和张姑娘聚了半日,也曾有几句深谈,只是那时节,彼此心里都在有事,究竟不曾谈到一句儿女衷肠;今日重得相逢,更是依依不舍。褚大娘子是个畅快人,见这光景,便道:" 这么样罢!" 因和他父亲说:" 竟是你老人家带了女婿,陪了二叔,和大爷回去。我们娘儿三个,都住下,这里也挤得下了。" 又和褚一官道:" 你回去,可就把二婶儿和大妹妹的铺盖卷儿和包袱送了来,可别要一交一 给外头人,就叫孟妈儿和芮嫂两个来。我这里带的人不够使,他们村儿里的几个人,晚上也有回家的;我带着一条被窝呢,不要铺盖了,晚上老爷子要和二叔喝酒,我都告诉姨奶奶了。以至明日早起的吃的,老范和小蔡儿他们都知道,你问他们就是了,可要给我们送些吃的来。" 褚一官在那里老老实实的听一句,应一句。褚大娘子又道:" 可是,还得把我的梳头匣子拿来呢。" 张姑娘道:" 不用费事了,两份铺盖里都带着梳洗的这一份东西呢。我们天天路上,就是那么将就着罢,连大姐姐你也够用了。" 褚大娘子道:" 如此更省事了。" 褚一官道:" 想想还有甚么?莫落下来。"褚大娘子道:" 没甚么了。纵就是我不在家,你多费点心儿,照应照应那孩子,别竟靠奶妈儿。" 褚一官又连连答应。褚大娘子又道:" 既然这样,二叔索性早些请回去罢。" 一邓一 九公道:" 明日人来的必多,我已就告诉宰了两只羊,两口猪,够吃的了,姑奶奶放心罢!倒是这杠怎么样,不就卸了它罢?" 安老爷道:" 这又碍不着,何必再卸;就这样,下船时岂不省事?" 一邓一 九公道:" 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也知道不用卸,只是我不说这句,书里可又漏一个缝子。" 说着才嘻嘻哈哈,同了安老爷父子和褚一官告辞去了。

安老爷临走时,又把戴勤留下在此照料,便一同回了青云堡褚家庄去了。

何玉凤姑娘,此时父母终天之恨,已是无可如何;不想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忽然来了个知疼着热的世一交一 伯母,一个情投意合的义姊,一个依模照样的义妹;又是嬷嬷妈,嬷嬷妹妹,一盆火似价的哄着姑娘。姑娘本是个性情高旷的爽快人,不觉一时精神满足,心舒意畅,高谈阔论起来。那时虽是十月天气,山风甚寒,屋里又生上火。须臾,点起灯来。那铺盖包袱,也都取到。那位姨奶奶又送了些零星吃食来。褚大娘子便都一交一 给人收拾去,等着夜来再要。便让安太太上了炕,又让何、张二位姑娘上去;因向安太太说:" 我在左边,给你老人家摆一只凤凰,右边给你老人家摆一只凤凰。" 她自己却挨着炕边坐了。

除了玉凤姑娘不吃烟,那娘儿三个,每人一袋烟儿。安太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下十分欢喜,大家便围炉闲话起来。安太太道:" 真个的你家这位姨奶奶,虽说没甚么样儿,可倒是个心口如一的厚实人儿。我看你们老人家这样的居心行事,叫那姨奶奶,怕还给他养个儿子定不得呢?" 褚大娘子道:" 那敢是好。我也正盼呢!只是我父亲今年八十七了,那里还指望得定呢?" 张姑娘道:" 不然,那姨奶奶自己知道,她告诉我说,他家老爷子,命里有儿子,她还要养两个呢!" 安太太道:" 这儿女的数儿,她自己那里定得准呢?" 张姑娘忍不住笑道:"我也是这样问她来着,她说是刘铁嘴告诉她的;我也不知刘铁嘴是谁?没敢往下再问。" 大家听了,早已笑将起来。褚大娘子便告诉安太太道:" 这是她来的那年,我叫了个瞎子给她算命,要算算她命里有儿子没有。那瞎子叫刘铁嘴,说了这么句话,她就记住了这句话;要是叫她记住了,她肚子里可就装不住了,就这么个傻心肠儿。" 玉凤姑娘道:" 我可就爱她那个傻心肠儿。只是怕她说话;她一说话,我不笑她,我憋的慌;我笑她,我又怕她恼。" 褚大娘子笑道:" 人家可不懂得怎么叫个恼哇!" 说着,大家又笑了一阵。

一时戴勤进来,隔窗问道:" 请示太太和大一奶奶,还要甚么不要?外头送铺盖的车,还在这里等着呢。" 安太太道:" 不用甚么了。你没跟大爷去吗?" 戴勤道:" 老爷留一奴一才在这里侍候的。" 玉凤姑娘听如此说,便隔窗叫他道:" 嬷嬷爹,你先去告诉了话进来,我再瞧瞧你。" 戴勤走了进来,又重新给姑娘请安,也问了姑娘几句话。姑娘一时想起当日送灵回京的话,又细问了一番,因道:"你们走到那里,就遇见这里老爷的人了?" 戴勤道:" 走到德州。" 姑娘道:"他们岸上走,你们河里走,怎知道就是咱们的船呢?" 戴勤道:" 姑娘问起这件事,竟有些奇怪,真是老爷的灵圣!头夜大家就知道,这里老爷差人接下来了。

这一日晚上船靠了德州码头,点灯后,他们里头在后舱睡了。一奴一才和宋官儿两个,便在老爷灵旁,一边一个打地铺也就睡下。睡到三更多天,耳边只听说老爷叫,那时也忘了老爷是归了西了,就连忙要见老爷去。及至一看,老爷就在当地站着呢!一奴一才一时认不出来了。" 姑娘道:" 你怎么又会不认得老爷了呢?" 戴勤道:" 只见老爷穿戴," 不是本朝衣冠;头上带着一顶方顶镶金长翅纱帽,身穿大红蟒袍,围着玉带,吩咐一奴一才说:' 安二老爷差人接我来了,你们可看着些,莫要错过,去叫他们空跑一趟。我上任去了。' 一奴一才就说:' 老爷那里上任去?怎的也不接太太和姑娘同去?' 老爷道:' 太太就来的;姑娘早呢!我不等她了。' 说着往外就走。

一奴一才急了说:' 老爷怎的不等姑娘同去?我们姑娘,此时到底在那里呢?'老爷把袖子一甩,向我说:" 好糊涂!我见不着姑娘,只怕你就先见着了,此时何用问我?" 一奴一才见老爷生气,一害怕就吓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忙着叫宋官儿,只听他在那里说睡话,说:' 我的老爷子,你是谁呀?' 及至把他叫醒了,问他,他说见一个人,打扮得和戏台上的赐福天官似的,踢了他一乱子脚说:' 你这东西,睡的怎么样死!' 一奴一才正告诉他这个梦,只听得外面好象人马喧闹的声儿,又象鼓乐吹打的声儿,只恨那时胆子小,不曾出去看看。一奴一才就和宋官儿说:'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天亮时咱们且别开船,到船头看看,到底有人来没人来?' 谁想这里老爷果然就打发梁材他们来了。姑娘想,这可不是老爷显圣吗?" 这位姑娘可从不信这些鬼神一陰一陽一的事,便道:" 老爷成神,怎的不给我托梦,倒给你托起梦来?不要是你那一天吃多了酒罢!" 安太太道:" 大姑娘,你不可不信这话。他们一到京就说过,你大爷还和我说:' 何老爷那样一个聪明正直的人,成了神也是有的事,只可惜他不知成了甚么神了?' 这神佛的事,也是有的。" 姑娘是将信将疑。戴嬷嬷笑向安太太道:" 我们姑娘,从小儿就不信这些。姑娘只想,要不是有神佛保着,怎么想到我们今日都在这里见着姑娘啊!太太还记得老爷来的头里,叫了一奴一才娘儿两个去,细问姑娘小时候的事情,那时一奴一才只纳闷儿。谁知老爷早已知道姑娘的下落,连一奴一才们也托着老爷、太太的福,见着姑娘了,真真是想不到的事!" 玉风姑娘问道:" 老爷怎么问?你们又怎么说的?" 随缘儿媳妇便把那日的话,说了一遍。姑娘道:" 我不懂你们,有一搭儿没一搭儿的,把我小时候的营生,回老爷怎么!" 褚大娘子道:" 罢咧!罢咧!连你那拉青屎的根子,都叫人家抖翻出来了;别的还有甚么怕说的。" 说得大家大笑,她自己也不禁伏在安太太怀里,吃吃的笑个不止。

从来说,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只这等说说笑笑,不觉三鼓。褚大娘子道:" 不早了,老太太今日那么早起来,也闹了一天了,咱们喝点粥,吃点东西睡罢,明日还得早些起来,只怕他们这里远村近邻的,还要来上祭呢!" 说着随意吃些东西。盥漱已毕,安太太和何玉凤姑娘,便在东间南炕,褚大娘子和张金凤姑娘,便在西间南炕睡下;戴嬷嬷母女和褚家带来的四个婆儿,都在后面两个里间分住;本村的几个村姑村婆,也各各的分头歇息。这里他娘儿们、姐儿们,睡在炕上还絮絮的谈个不住。读者,你道怎的苍狗白云,天心无定;桑田沧海,世事何常。这青云山分明是凄惨惨的几闻风冷茅檐,怎的霎时间变作了暖溶溶的春生画阁?都只道是这般人第一个欢场,那知恰是这评话里第二番结束。这正是:但解心情怜骨肉,寒一温一 首苦总相宜。

那何玉凤和安老爷怎的同行?何玉凤和一邓一 、褚两家怎的作别?下回书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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