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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申庭训喜克绍书香 话农功请同操家政(2)

当下安老爷见儿媳两旁侍立,便问道:" 你们是怎么个见识,盍各言尔志呢?" 何小姐先说道:" 媳妇们也是那天伺候婆婆,闲话提到我家家计,偶然说到这句话。其实,事情果然行得去行不去,媳妇们两个究竟弄得成弄不成,此时也不敢说满了,还得请示公婆。媳妇在那边跟舅母依着的时候,便听得围着这座庄园都是我家的地,那时候听着,觉得离自己的心远,只当闲话儿听过去了。及至过来请示婆婆,才知道这地年终只进二百几十两银子的租子;问道这个根底,婆婆也不大清楚。

请示公公,果然的这等一块大地,怎的只进这些租子?我家这地到底有多少顷亩?" 安老爷见问,先呵嗳了一声,说:" 这句话,竟被你两个把我问倒了。这块地原是我家祖上从龙进关的时候,占的一块老圈地,当日大的很呢!南北下里,南边对着我家庄门,那座山的山一陽一里有一片枫树林子,那地方儿叫作红树村,从那里起,直到庄后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元武庙止。东西下里,尽西头儿,有个大苇塘,那地方叫作苇滩,又叫尾塘堤,那里起直到东边瓦家村我们那座青龙桥;这方圆一片大地方,当日都是我家的。自从到我手里,便凭庄头年终一交一 这几两租银,听说当年再多二十余倍还不止,大概从占过来的时候便有隐瞒下的,失迷着的,甚至从前家人庄头的诡弊,暗中盗典的都有。这话连我也只听得说。" 何小姐道:" 只不知这块圈地,我家可有个什么执照儿没有?" 安老爷道:" 怎的没有!

凡是老圈地都有部颁龙票;那上面东西南北的四至,都开得明白。只是老年的地,不论顷亩,只在一夫之力,一夫能种这块地的多少土计算,叫作一顷。所以那顷数,至今我再也弄不清了。" 何小姐道:" 果然如此,那就好说了。有了执照,不愁找不出四至来;按着四至,不愁核不出顷数来;凭顷数,不愁查不出佃户来。佃户一清,那户现在我家一交一 租,那户不在我家一交一 租,先得明白了,便可查那不在我家一交一 租佃户名下地租,年年都一交一 到什么人手里。查出下落来,如果是迷失的、隐瞒的,怎能便由他隐瞒迷失!只要不究他的已往,便是我家从宽了。即或其中有庄头盗典出去的,我们既有印契在手里,无论他典到什么人家,可以取得回来的。如果典价无多,拿着银子照价取回来,不和他计较长短,也就是我家从宽了。这等一办,又加增了进项,又恢复了旧产,岂不是好!况且这地又不隔着三五百里,都围着家门口儿,也容易查。只要查得清楚,敢怕那租子比原数会多出来,还定不得呢!" 张姑娘道:" 我姐姐这话,说的可真不错。我到了咱们家这一年多,听了听京里置地,敢则和外省不同,只知合着地价,计算租子,再不想这一亩地有多大的出息儿。就拿高粱一项讲,除了高梁粒儿算庄稼;高梁苗儿,就是苕帚;高梁杆儿,就是秣秸;剥下皮儿来,织席作囤;剥下桔挡儿来,就插灯笼插匣子;看不得那棍子岔子,只作火烧,可是家家儿用得着的;到了乡下,连那叶子也不白抛,那一桩不是利息?合在一处,便是一亩地的租子数儿。就让刨除佃户的人工饭食、牲口口粮去,只怕也不只这几两银子。" 安老爷静听了半日,向太太说道:" 太太,你听她两个这段话,你我竟闻所未闻。" 安太太道:" 不然我为什么说她们说的有点理儿呢!" 安老爷道:" 我只不解,算你两个都认真读过几年书,应该粗知些文义罢了,怎的便贯通到此?这却出我意外。" 何小姐笑说道:" 公公只想:我妹妹呢,她家本就是个务农人家;到了媳妇,清山一住三年,眼睛看的是这个,耳朵听的是这个,便和那些村婆儿、村姑儿讲些的话儿,也无非这个。媳妇们两个,本是公婆特地娶来的,一个南山里的,一个北村里的,怎的会不懂呢?" 安老夫妻听了这话,益加欢喜。安老爷便说道:" 话虽如此,也亏你两个事事留心。只是要清这项地,也须费我无限精神;便说弄清了,果然庄头有些私下典出去的,此时又那里打算这许多地价。" 公子听到这里,便站起来禀道:" 现放着一邓一 九太爷给玉凤媳妇帮箱的那份东西呢?" 老爷道:" 唉!那原是她师傅因她娘家没人疼她的一番深心,自然该留着她自己添补使用,才不负人家这番美意。怎的作这项用度起来?" 公子又回道:" 她两个现在的服食器用,都经父母操心,赏得齐全,既没可添补的地方,月间又有照例的月费,及至有个额外用钱的去处,还是和父母讨,独自己还用添补些什么?自然该把这项进奉了父母,作这桩正务才是。" 说着,便跪了一跪,说:" 务必请父母赏收。" 安太太道:" 不害臊,人家媳妇的东西,怎么用你来这么献勤儿呀?" 安太太这句话,可招出他后天的一点儿书毒来了,笑道:"回母亲,哪是她的?连她还是我的;是我的便是父母的。礼,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这等讲起来,哪又是她的?何况此举,本出于媳妇玉凤自己的意思,并且不但她一人的意思,便是金凤媳妇,也所见略同。不过这话,理应儿子代她们禀白,才合着唱随的道理。" 安太太道:" 阿哥,你别呕我,你只和我简简捷捷的说话。这也值说得没三句话,又背上了这么一大车书。" 谁知他这车书,倒正合了乃父之意,点头道:" 这话太太自然该听不明白,然而却正是妇道应晓得的。那《内则》有云,凡妇不命适私室,不敢退;妇将有事,大小必请于舅姑;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这篇书,正所以补《曲礼》不足。玉格这话,却是他读书见道的地方。" 金、玉姐妹见公公有些首肯,便一齐说道:" 这项金银,现在既白放着,况且公公眼下,是不打算出去的了,便让玉郎明年就中举人,后年就中进士,离奉养父母,养活这一家,也还远着的呢!这个当儿,正是我家一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儿,何况我家又本是个入不敷出的底子,此后日用有个不足,自然还得从这项里添补着使,与其等到几年儿之后,零星添补完了,另打主意。何如此时就这项上,定个望远的主意,免得日后打算。如果办得有个成局,不唯现在的日用够了,便是将来的子孙,也进则可仕,退亦可农。这话不知公婆想着怎么样?" 安老爷听了,连连点首说道:" 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 说了这句,又低着头,寻思了半晌,说道:" 还有一节难处,果然照这话办起来,自然要办个澈底澄清。那算方田,核堆垛,却得专门行家,我是逊谢不敏,玉格又不能;便是我侠女奇缘。

家这几个家人,也没个能的,岂不是依然由着那班庄头拨弄?" 公子说:"这桩事,儿子倒看准了一个人,就是我家这叶通便弄得来。" 安老爷道:" 他?我平日只看他认得两个字,使着比个寻常小厮清楚些,这些事他竟弄得吗?" 公子道:" 不但会,并且一精一。儿子又怎的晓得?因见我丈人常和他一处讲究,我丈人拿着本子《九章算法》问他几块怎样畸零的田,凑起来合了多少亩;几块若干长短的田,凑起来应合多少亩。他拿着面算盘,空手算着,竟一毫不错。及至他问我丈人多少地,应收多少高梁麦子谷子,我丈人不用打算盘,说的数目却又和那算法本子上不差上下,又是怎的一谷二米,怎的一熟两熟,怎的分少聚多,连那堆垛平尖,都说得出来。据我看起来,大约一边是从合算来的,一边是从阅历来的。只我听着,觉得比着夏后氏五十而贡的那章考据题还难些。" 安老爷叹道:" 如我父子,正所谓不知稼穑艰难者也!对之得毋少愧?" 公子原是说自己不通庶务,不想惹得老人家也谦尊面光起来。一时要竭力斡旋这句话,便道:" 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便是大圣人,也道得个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安老爷听了,便正色道:" 这几句书讲错了,不是这等讲。吾夫子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这二句话,正是吾非斯人之徒欤而谁欤的铁板注脚。他老人家正在一腔的救世苦衷,没处发泄,想着假如吾道得行,正好同二三子共襄治理,不想这樊迟是话不问,偏偏的要请学稼请学圃起来,夫子深恐他走入长沮桀溺的一路,倘然这班门弟子,都要这等起来,如苍生何?所以才对症下药,和他讲那上好礼的三句。这两个如字,要作我不照象老农老圃一样讲,不得作我不及老农老圃讲,合着下文的焉用稼一句,才是圣人口气;不然,你只看' 道千乘之国,使民以时' 的那个' 时' 字,可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说得出来的?" 安太太听了听事情不曾说出眉目,他又讲起书来了,便道:" 这不是吗?人家媳妇儿在这里说正经的,老爷又说孔夫子上去了,这都是玉格儿惹出来的。" 安老爷道:" 天下事除了取法孔夫子,那里还寻得出个正经来。" 太太可真被这老爷呕得受不得了,说:" 老爷,咱们爷儿们娘儿们,现在商量的是吃饱饭;那位孔夫子,但凡有个吃饱饭的正经主意,怎的周游列国的时候,半道儿会断儿顿了,拿着升儿籴不出升米来呢?这难道不是老爷讲给我们听的吗?" 安老爷道:" 此正所谓君子固穷;又浮海居夷,所以发浩叹也。" 安太太只剩了笑,说道:" 是了是了!无论怎么着罢,算我们明白了就完了。老爷此时,只细想想两媳妇这话是不是,这主意可行不可行;或者老爷还有个什么驳正指示的,索性就把这话商量定规了。" 安老爷道:" 自古道:疑人莫用,用人莫疑。她两个既有这番志向,又说的这等明白,你我如今竟把这桩事责成她两个办起来,才是正道;此时岂可误会了那言前定、事前定的两句话,转去三思而行。" 太太道:"不是的,我是犹疑这两小人儿,担不起这么大事来呀!" 老爷道:" 喂,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不必犹疑。" 说完,便吩咐公子道:" 至于你讲的那项金银,也可以不必一定送到我同你娘跟前来,你只晓得那子妇无私货为通论,可知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尤为论之至通者。只此一言可决,不须再议。" 因又回头向太太说道:" 我倒还有一说,我往往见人到老来,把这份家,自己牢牢的把在手里,不肯一交一 给儿孙,我颇笑他不达。细想起来,大约他那不达,也有两般苦楚。一般苦的是养着个不肖的子孙,先虑到把我一生艰难创造而来的由他任意挥霍而去,及至我受了贫苦,还得重新顾瞻他的吃穿;一段苦的是,养着个好几子,又虑到他虽有养老的孝心,我却把自立的恒产,便算我假作痴聋,也得刻刻怜恤他的心力不足。如今我家果然要把这旧业恢复回来,大约足够一年的吃穿用度,便不愁他们有个心力不足了。再看这三个孩子的居心行事,还会一胡一 乱挥霍不成?你我就索性把这份家,一交一 给两个媳妇掌管。两个人之中,玉凤媳妇是个明决气象,便叫她支持门庭;金凤媳妇是个细腻风光,便叫她料量盐米。我老夫妻,只替她们出个主意,支个嘴儿。腾出我来,也好趁着这未锢的聪明,再补读几行未读之书;果有余暇,便任我流览林泉,寄情诗酒。太太无事,也好带上个眼镜儿,叼袋烟儿,看个牌儿,充个老太太儿,偿一偿这许多年的操持辛苦。玉格却叫他一意用功,勉图上进,岂非我家不幸中之一大幸乎?" 太太见老爷说得这等高兴,益加欢喜,便道:" 我想着也是这样。老爷这样说,好极了。" 因望着两个媳妇笑道:" 我再想到我熬了半辈子,直熬到你们俩进了门,我这斗牌才算奉了明文了。" 张太太自从搬出去之后,每日家里吃过早饭,便进来照料照料,遇着安老爷不在里头,便同舅太太和安太太闲话,有个活计也帮着作作。这日进来,正值安老爷在家,她坐了一刻,便去找舅太太,见舅太太正在那里带了两个妈妈,张罗她姐妹过冬的里衣儿,她也就帮着作起来。舅太太是个好热闹没脾气的人,她乐得借她醒醒气儿,解解闷儿,便和她一面料理针线,一面高谈阔论起来。两个人虽不同道,大约一样的是不肯白吃亲戚的茶顿的意思。作了一会子,见天不早了,便收了活计,过这边来。二人一同出了西游廊角门,顺着游廊,过了钻山门儿;将走到窗跟前,恰好听得安太太说" 斗牌算奉了明文" 的那句话,舅太太便接声道:" 怎么着斗牌会奉了明文咧,好哇!这句是日头打西出来了。姑太太快告诉我听听。" 一面说着,进了上房。安老夫妻二位,连忙起身让座,便把他两个媳妇方才说的话大约说了一遍。舅太太道:" 我不管你们的家务,我只问斗牌。你们要谈家务,别耽搁你们,我们到姆姆屋里去。" 安老爷是位不苟言的,便道:" 这话何来?我家的家务,又几时避过舅太太。" 安太太道:" 老爷理她呢!她自来是这么女生外向。" 安老爷道:" 啊,你姑娘两个,也算得二位老太太了,当着两个媳妇,还是这等顽皮!" 舅太太道:" 姑老爷,不用管我们的事,我们不能象你那开口就是诗云,闭口就是子曰的。" 安太太道:" 老爷听,人家自己愿意不是。" 舅太太道:" 你别仗着你们家的人多呀!叫我们亲家评一评,咱们俩到底谁比谁大!真个的十七的养了十八的了!" 从来入行三日无劣,这位亲家太太成日价和舅太太一处盘桓,也练出嘴皮子来了,便呵呵的笑道:" 可是人家说的咧。" 舅太太生怕说出烧火的养了当家的这句下文,可就大不雅驯了;幸而不是这句,只听她说道:" 这可成了人家说的什么行子,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咧!"舅太太急得嚷道:" 算了,太太,你老歇着罢。他长我一辈儿,你还不依,一定要长我两辈儿才算便宜呢!" 安老爷只得说道:"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 惹得上上下下,都笑个不住。

这里头金、玉姐妹两个人,是憋着一肚子的正经话不曾说完,被这一岔,又怕将来斗不上卯榫儿,良久忍住笑,接着回公婆道:" 方才的话,公婆既都以为可行,一交一 给媳妇商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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