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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申庭训喜克绍书香 话农功请同操家政(3)

这事靠着媳妇两个也弄不成,第一,这踏田丈量的事,不是媳妇们能亲自作的,得和公婆讨几个人。第二,有烦这班人,要每日每事的都叫他们上来烦琐,那不依然要公婆操心吗?要说尽在媳妇屋里办,也不合体统;况且写写算算,以及那些册簿串票,也得归着在一处,得斟酌个公所地方。第三,事情办得有些眉目,银钱可就有了出入了,人也就有了功过了,得立下个一定章程。

这些事都得请示公公,讨个教导。" 只这句话,又把他尊翁的史学招出来了,便向两个媳妇说道:" 你两个须听我说,凡是决大计,议大事,不可不师古,也不可过泥古。你两个人切切不可拘定了《左传》书下的' 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孝' 这两句话,那晋太子申生,原是处着一个家庭多故的时候,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这番议论。如今我家是一一团一 天理人情,何须顾虑及此;禀命是你们的礼,便专命也是省我们的心。我和你们说句要言不烦的话,阃以外将军制之,你们还有什么为难的不成?" 她姐妹两个才笑着答应下来。

舅太太听了半日,问着她姐妹道:" 这个话,你们姐儿两个会明白了;难道这个什么' 右传''左传' 的,你们也会转转清楚了吗?" 她姐妹道:" 书上的话,却不懂得;公公的意思,是听出来了。" 舅太太绷着脸儿说道:" 这么说起来,我们这两个外姐姐,要和人下象棋去,算蠃定了。" 大家听了这句,不但安太太和安公子小夫妻不懂,连安老爷听了也觉诧异,便问道:" 这话怎个讲法?" 舅太太道:" 姑老爷不懂啊!等我讲给你听。有这么一个人,下得一盘稀臭的象棋,见棋就下,每下必输;没奈何请了一位下高棋的,跟着他在旁边支着儿。

那下高棋的,先嘱咐他说,支着儿容易,只不好当着人说出来,直等你下到要紧地方儿,我只说句哑谜儿,你依了我的话走,再不得输了。这臭棋的大乐,两个人一同到棋局和人下了一盘。

他这边才支上左边的士,那家儿就安了个当头炮;他又把左边的象垫上,那家又在他右士角里,安了个车。下来下去,人家的马也过了河了,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挂角的将。他看了看,士是支不起来,老将儿是躲不出去,一时没了主意,只望着那支着儿的。但听那支着儿的说道:' 一杆长槍。' 一连说了几遍,他没懂,便输了。回来就埋怨那支着儿的。那人道:' 我支了那样一个高着儿,你不听我的话,怎的倒怨我!' 他说:' 你何曾支着儿来着?' 那人道:'难道方才我没叫你走那步马么?' 他说:' 何曾有这话!' 那人急了,说道:'你岂不闻一杆长槍,通天彻地,地下无人事不成,城里大姐去烧香,乡里娘,娘长爷短,短长捷径,敬德打朝,朝天镫,镫里藏身,身清白。白而潘安,安安送米,米面油盐,阎洞宾,宾鸿捎书雁南飞,飞虎刘庆,庆八十,中个麻子九个俏,俏冤家,家家观世音,因风吹火,火烧战船,船头借箭,箭箭对狼牙,牙床 上睡着个小妖一精一,一精一灵古怪,怪头怪脑,脑恨仇人太不良 ,梁山上众弟兄,兄宽弟忍,忍心害理,理应如此,此房出租,出租的那所房子后院里种着个枇杷树,枇把树的叶子象个驴耳朵,是个驴子,就能下马。你要早听了我的话,把左手闲着的那个马,别住象眼,垫上那个挂角将到底,对那子一步棋,怎么就输呢!你明白了没有?' 那下臭棋的低头想了半天,说:' 明白可明白了;我宁可输了都使得,实在不能跟着你二鞑子吃螺蛳,绕这么大弯儿!' 再不想姑老爷,你这么个大弯儿,你家两孩子竟会绕过来了。要是下起象棋来,有个不赢的吗?" 大家听他数了这一套,已就忍不住笑。及至说完了,安公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跑出去了。张姑娘笑得是站不住,躲到里间屋里,伏在炕桌儿上笑去。何小姐闪在一架穿衣镜旁边,笑得肚肠子痛,只把一只手扶着镜子,一只手拄着肋条。安老爷此时也不禁大笑不止,嘴里只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笑到极处,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却拍在一个茶盘上,拍翻了碗,泼了一桌子茶,顺着桌边流下来;他怕湿了衣裳,连忙站起来一躲;不防他爱的一只小哈吧狗儿,正在脚踏底下趴着,一脚正踢在狗爪子上,把个狗踹得狂叫成一一团一 儿。这个当儿,舅太太只管背了这么一大套,张亲家太太是一个字儿不曾听明白,也不知大家笑的是什么,她只望着发怔。及至听见那只狗狂叫,又见长姐儿抱在怀里,给它揉爪子,张太太才问她道:" 我儿呀!不是转了腰子么?" 恰巧张姑娘忍着笑,过来要和何小姐说话,她并把只手拄着膈肢窝,便问:" 姐姐,可不是笑伤气了?" 忽然听她母亲没头没脑的问了这句,便笑道:" 妈,这是怎么了?人家姐姐一个人么,也会有转了腰子么?" 这个岔一打,大家又重新笑起来。

好容易大家住了笑。安太太那里笑得喘不过气儿来,只拿着条小手巾儿不住的擦眼泪。舅太太只没事人儿似的说道:" 也没见我们这位姑太太,一句话也值得笑得这么的?" 张太太道:" 她敢是又笑我呢!" 安太太听了,忍不住又笑起来,直笑得皱着个眉,捂着胸口,连连摆着一只手说:" 我笑的不是这个,我笑的是我自己心里的事。" 儿子媳妇见这样子,只围着打听母亲、婆婆笑什么。太太是笑着说不出来。安老爷一坐旁着,断憋不住了,自己说道:" 你们三个不用问了,等我告诉你们罢。我上头还有你们一位太太爷,他从小儿就死了;我行二,我小时候的名儿,就叫作二鞑子。你舅母这个笑话儿,说对了景了;这个老故事儿,眼前除了你母亲和你舅母,大约没第三个人知道了。" 安公子小夫妻,以至那些媳妇妈子丫头们听了,尽管不敢笑,也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亏得这阵哄堂大笑,才把这位老爷的一肚子酸文薰回去了。当下大家说笑一阵,安太太便留亲家太太吃过晚饭才去。

安公子自此一意一温一 一习一 旧业,金、玉姐妹两个,闲中把清理地亩这桩事商量停妥,便请示明白公婆,先派张进宝作了个坐庄总办;派了晋升、梁材、华忠、戴勤四个,分头丈量地段;派了叶通合算顷亩,造具册籍。又请安老爷亲自过去请定张亲家老爷照料稽查;见是这班家人不在行的,都由他指点。张老起初也是做着辞了一辞,怎奈安老爷再三恳求,他又是个诚实人,算了算也乐得作桩事儿,既帮助了亲戚,又不抛荒岁月,便一口应承。她姐妹见人安插妥了,便把东院倒坐的东间,收拾出来,作了个公所;窗户上安了扇玻璃屉子,凡有家人们回话,都到窗前伺候。她两个便在临窗居中,安了张桌子,对面坐下,隔窗问话。但有不得明白的,便请张亲家老爷进来商办。

一切安置齐备,然后才请张亲家老爷来,并把那班家人,传到公婆跟前,三面交代了一番。

先是安老爷头两天已经把这话吩咐了众人,到这日,只冠冕堂皇晓谕了几句,便说道:" 这话我前日都告诉明白你们了。

至于这桩事的办法,我都责成了你两位大一奶奶了。" 随又向金、玉姐妹说:" 你们再详详细细的嘱咐他众人一遍。" 两个人得了公公的话,答应了一声。何小姐便先开口道:" 其实公公既吩咐过了他们,可以不须媳妇们再说;但是既承公婆把家里这么一件要紧点儿的事,放心一交一 给媳妇们两小孩子,管着他们办,有几句话自然得交代在里头好。" 说着一扭脸,便望了众人说道:" 你们可把我这话听明白了?" 张进宝先沉着嗓子答应了一声:" 好。" 何小姐便吩咐道:" 张爹,你是第一个平日的不欺主儿,不辞辛苦的,不用我们嘱咐,我倒要嘱咐你,不必过于辛苦。为甚么呢?老爷既派你作个总办,这个岁数儿,不必天天跟着他们跑,只在他众人拨弄不开的地方,亲自到一到,再嘴碎一点儿,精神周到一点儿,便有在里头了。到了华忠、戴勤两个奶公,老爷所以派你们的意思,却为平日看着你们两个,一个耿直、一个勤谨起见,并不是因为一个是大爷的妈妈爹,一个是我的妈妈爹,必该派出来的;就算为这个,你两个可比别人更得多加一番小心。讲到晋升、梁材,也是家里两三辈子的家人。就是叶通,受老爷、太太的恩的日子浅,主儿的性情,家里的规矩,想来也该知道。此时你们该是怎么尽心,怎么竭力,怎么别偷懒,怎么别撒谎,这些我都不和你们絮叨。

如今得先把这桩事从那里下手,从那收功,说给你们听:第一,这桩事,你大家不可先存一个畏难的心!这个样儿的冷天,主儿地炕手炉的围着还嫌冷,却叫你们在漫荒野地丈量地去,岂不显得不体下情些!然而没法儿,要不趁这地闲着的时候丈量,转眼春暖农忙,紧接着青苗在地,就没丈量的日子了。限你们明日后日两天,传齐了那些庄头,把这话告诉他们明白了,接着就查起来。第二,不可先存一个省事的心,查起来,你们四个人断不可分开。我岂不知把你们四个分作四路,查着省事些;无如这丈量的事,断不是一个人照料得过来的;及至弄不清楚,依然是由着庄头怎么说怎么好,不如不查了。你们查的时候,那怕三五亩地、一两家佃户也罢,总是你们四个,同着叶通,带着管的庄头,跟同着查;从庄头手里起,查佃户花名,从佃户名下查亩数,从亩数里头查租价,归进来核总。第三,不可存一个含混的心,查的时候,人不许分,查过之后,地可得分,如庄稼地是一项,菜园子是一项,果木庄子是一项,棉花地是一项,苇子地是一项,某项各若干,共若干。查清楚了,这里头还得分出个那是良田,那是薄地,那是高岸,那是低洼,将来才分得出收成分数。还得他们指明白了,那是额租地,那是养赡地,那是划利地。这又为甚么呢?假如把好地都尽庄头佃户占了,是坏地都算了主人家的额租地,这却使不得,一总查明白了,听上头分派。此外,查到盗典出去的地,庄头佃户既不属我家管,可得防他个不服,你们查这事,便得责成给张爹了。先告诉明白他说,这地我们眼下就要赎的,此时查明白了,日后庄佃,一概不动;不然,等赎回来,我家却要另白派人招佃。这话讲在前头,他大约也没个不服查的理。如果里头有个嘴牙的呢?他也不过是个人罢咧,我又有甚么见不得他的呢?

只管带来见我。你们果真照我这话办出个眉目来,现在的地是清了底了,出去的地是落了实了,两下里一挤,那失迷的失迷不了,那隐瞒的也隐瞒不住了,这件事可算大功告成了。此后再要查出遗漏,可就是你们几个人的事了。此时你们且查地去,至于将来怎的个拨弄,怎的分段,怎的个招佃,怎的个议租,此时定法不是法,你们再听老爷、太太的吩咐。方才这番话,有你们听不明白的,只管问;有我说的不是的,只管驳;总以家里的事为重。办得妥当,莫说老爷、太太还要施恩奖赏,是个脸面;即不然,你们作家人的,也同我们作儿女一样,替老爷操心,给主儿出力,都是该的。设或办得不妥当,那一面儿的话,还用我说吗?你们自然想得出来。到那时候,大家可得原谅我个没法儿。" 众人齐声答应,都说:" 一奴一才们各秉天良,尽力的巴结。" 何小姐说完了这话,老爷、太太已经十分欢喜痛快。又见张姑娘从袖里取出一个经折儿来,送到安老爷跟前说道:"媳妇两个还商量的,这话怕人们一时未必听得清,记得在,所以按着这个办法,给他们开出一个章程来。请公公看。" 说着,脸又一红笑道:" 公公可别笑,这可就是媳妇一胡一 乱写的,实在不象个字。" 安老爷只知她识得几个字,却不知她会写;接过来,且不看那章程,先看那字,虽说不得卫夫人美一女 簪花格,却居然写得周正匀清;再看了看那章程,虽没甚么大文法儿,粗粗儿也还说明白了,并且不曾写一个鼓儿词上的字,安老爷不禁大乐。

读者,若果然围住京门子,既有老圈地,家里再娶上一个北村里的村姑儿,一个南山里的孤女儿作儿子媳妇,认真都这么神棍儿似的,倒也是世上一件怪事。好在作书的是弄闲笔,读者是梦中读梦话,见怪不怪,且自解闷消愁。

安太太见老爷不住的赞那字,生怕又招出一段酸文来,打搅了话岔儿,便说道:" 老爷要看着没什么改动的,就一交一 给他们细细儿的看看去罢。" 安老爷且不望下文,倒递给张老爷看,说:" 亲家你看,却真难为这两个小孩子。" 张老此时是一肚子的耕种刨锄,磨砻筛簸,断想不到叫他看那文法字体;接到手里,篇儿也没翻,仍旧递给安老爷说道:" 亲家我不用瞧,我们两姑奶奶和我讲究了这么好几天例,这么着好呀!早就该打这主意,一来亲家咱俩坐下,轻易也讲不到这上头;二来我的嘴又笨,不大爱说话。自从我到了你家里,这么看着,什么都讲拿钱买去,世界上可那里的这些钱呢?" 安太太笑道:" 亲家老爷,这些东西,要不拿钱买去,可从那里来呢?" 张老道:" 嗳!亲家太太,也怪不得你说这话;你们都是金校玉叶,天子脚底下长大了的,可到那儿听这些去呢?等我说给你老公公听。你只要把这地弄行了,不差什么,你家里就有大半子不用买的东西了。" 安老爷听了,深为诧异。只听他说道:" 刚才我们这姑奶奶,不说要把这地分出几项来吗?就拿了这庄稼地说,认真的种上几块稻子,你家的大米先省多了。" 安老爷笑道:" 亲家你这一句话,就不知京城吃饭之难了;京里仗的是南粮。" 张老道:" 仗南粮?这只问你,你上回带我逛的那稻田场,那么一大片,人家怎么种的?他们这里,又四面八方守着河,安上他两盘水车子,还愁车不上水来呀!要不用车,挖了水道,雇上四个长工戽水,也够使的了。赶到收了稻子,一年吃不了的香米稻粥,还剩若干的稻草喂牲口呢!麦子一熟,吃新鲜面不算外,还带管不掺假,耍拌个碾轻子吃,也不用买;赶到磨出面来,喂牲口的麸子也有了。那豆子高梁谷子,还用说吗?再说菜,有的是那么三块大园子,人要种个吗儿菜,地就会长个吗儿菜。除了天天的水菜,到了腌菜过冬的时候,还用整车的买疙疽白菜,大捆的买玉瓜韭菜去作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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