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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别离(3)

能听到海一浪一翻卷的声音,一种轻微的海的咆哮。永山抱着胳膊听着潮声,忽然,他闻到了海潮的气味,那是从他的衣服上发出来的。衣服吸饱了水气、很重,散发着一股混杂着鱼、机油和海水味的复杂的气味。贴着衣服的皮肤像是不胜孤寂似地冰凉冰凉。

“格罗,”永山开口说道,“我们一起回东京吧……”

格罗不解人话,它发现永山对他说话,只微微摇了摇尾巴,视线仍然投在海面上。永山想,格罗一定凭本能知道不渡过这片大海是回不到东京的。

永山几乎一文不名,他来到这个穷村时,带出来的钱差不多已经花光了。即使带着格罗离开这里,也甭想利用公共汽车之类的交通工具。,他们只能一路赚钱糊口,野营露宿地赶往函馆。他们必须沿着太平洋经钏路、襟裳岬、日高、苫小牧、室兰跋涉六百公里。

看来此行是艰苦的。

永山准备向艰难挑战。他虽然不知道格罗是从哪里出发的,但它是朝着故乡一路南下来到这个穷村的。如果自己留在这里,格罗等体力恢复以后仍然会为乡思所驱继续前进。他和格罗虽然只有四天的交情,可在这短短的四天里永山觉得似乎从它身上知道了自己应该怎样去对待人生。看来,如果自己能下带着格罗踏上艰辛而又漫长的旅程这个决心,未来仍然是美好的。

4

十月十九日,永山雄吉带着格罗离开了去来牛。这是和格罗相遇后的第七天。

他们一早就离开了海边的小屋,海面上晨霭弥漫。雾霭中,大海在咆哮。

他们在雾霭中穿行,离开了寒村所在的半岛。

永山口袋里有一万元钱,是捕蟹船的船主作为饯行送给他的。永山决定路上无论如何也不动用这一万元,必须把从函馆到青森的船票钱留好。虽然他们这一人一狗的船票将花去多少还不知道,但诸如生病、受伤等意外开支也是必须考虑进去的。

格罗走在前面,它的体力基本上已经恢复了。它好像只是把永山看作是朋友,还没有认他为新主人。它没有露出对主人应有的亲近感。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格罗在归巢本能的驱使下正向东京进发,如果它认了永山为新主人,那它也就不能不打消南下的意志了。

他们是一对志同道合的旅伴。

他们互相依靠,永山从格罗身上找到了一精一神支柱。若不是和格罗相遇,他是没有踏着这条荒凉的海岸线回家的勇气的。格罗虽然只是一条普通的狗,可对于永山来说它却是一个不可缺少的指路者。

格罗可说也同样少不了永山。它虽然能凭着本能辨别方向,但它是无法选定直线取道函馆的路线的,而且更不知道还得在函馆坐船渡海。纵然它还记得曾和主人渡海到函馆之事,它要到函馆也还得花几十天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它迷路走到厚岸湾半岛突端的事就是一个证明。

那天,他们走到了钏路前面的饭时。那地方离去来牛二十来公里,饭时也是个海边上的穷村。

离开去来牛时永山用毛毯缝了个睡袋。他在海边上一所小土屋的背风处露宿,格罗睡在他旁边。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动身了。

上午他们穿过了钏路,从钏路到东京有班船,可这对他们来说却只能是镜中之花。

出钏路便是沿海伸展的38号公路。傍着公路,是根室本线,如果能乘上火车,当天就可以到达函馆。永山目送着来来往往的列车,在公路上走着。

官吏出身的永山生一性一不喜冒险。若换个一般人肯定会动用那一万元先上了火车再说的,钱用完了另外挣他一万两万也不难。可永山就办不到,他缺乏自信。他几乎没有到哪儿都能适者生存的生活能力,因此只好走路。

过钏路大约又走了两小时,永山发现格罗的样子有些不对,停下来的次数增多了,钻到路旁的草丛去小一便也总是久久不动弹。起初永山也没在意,硬是牵着它朝前走,后来终于看出问题来了,格罗站立时四肢在微微地颤一抖着。

“怎么啦,格罗?”

他蹲下来一看,格罗的鼻子干了。狗鼻子必须永远是湿一漉一漉的,可格罗的鼻子却干得快开裂了。它的两眼失去了光泽,鸢色瞳孔四周一片混浊。

永山碰了碰它的耳朵,在发烧。摸一摸它的脚,也热得不行。

永山在一旁坐下来,抱住格罗,格罗的身一子热得仿佛在燃一烧。永山一筹莫展地把视线投向海面。他知道这是因为格罗还没有彻底恢复健康,他回想起格罗摇摇晃晃来到去来牛海滩时的情形来了。格罗喝了几口海水就倒下,也许不仅仅是因为饥饿。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跑来的,也许是长途奔波的过度疲劳引起发烧,才使它一下子变得如此瘦弱不堪的。

——怎么办呢?

永山有些害怕了,他觉得这样下去格罗很可能会生命衰竭而死。它需要好好休养,可是根本无法办到。他们只能在夜风凛冽中露宿。永山出神地望着海面想对策。格罗不久就会死去,如果这样,难道就扔下他独自继续前进?

看来只能这样了。既然已经离开了去来牛,那就不能再回去了。退路已绝,只有前进。越拖拖拉拉,事情就会越糟。即使留在这里照料几天格罗,最终也救不了它的命,自己倒反而耽误了路程。

该下决心了,永山对自己说。虽然和格罗共同生活了几天,可看来毕竟还是没有缘分。虽然格罗对永山有唤醒斗志之恩,但他也早已充分报偿过了。

永山把格罗横放在草丛里,站起身来。格罗少一精一没神地看着即将离它而去的永山,没有出声,那眼神仿佛在说它已经知道自己不是死就是要和永山诀别了。

永山走上公路,大步远去,他觉得这是唯一的方法。带着一条狗同行,仔细想来也有诸多不便,这对于本身就缺乏能耐的永山来说也许太不理智了。

他怀着一种扔掉了包一皮一皮袱似的心情走着,他觉得走得越远越会感到轻松。格罗的事不久就会忘掉的。几辆卡车赶过他开去了,也许快步走了有两三公里了吧,永山忽然站住了。脚步一停,那一直在努力甩掉的包一皮一皮袱又重重地压了上来。是这种沉重使他举步艰难,仿佛双足陷进了泥沼。

——我这不是在故技重演吗?

永山在心中自语,三个月前也是这么回事。当某个事件的一陰一影开始罩到他永山头上的时候,他选择了逃亡的道路。他想一走了事,抛弃了妻子、孩子,也抛弃了自己的人生。这样做的结果是使他在北海的偏僻鱼村里过了一阵寄人篱下的生活。

现在,永山正在向曾经被自己抛弃的生活走回去。他已作好了思想准备,如果那充满杀机的魔爪向他伸来,那就和它斗下去。只要把这一切向检察厅摊开,他永山就算是夺回了过去,可以从那里为起点重新开始生活。可眼下他却要抛弃给了他这个决心的格罗,固然,就是回去照顾格罗怕也救不了它的命,因为格罗的病眼看已经很重了。可是抛下痛苦中的格罗顾自走,岂不是又重蹈三个月前的复辙?

他返身走了回去。格罗躺在地上,在无力的一陽一光下,肚子急促地起伏着。它抬眼看看站在一旁的永山,但没有摇尾巴。

永山拿出背囊里的东西,把格罗放了进去。格罗软答答地任他摆一布,高烧夺走了它的力气。永山背着背囊走上公路,他站在路旁等过路的卡车。白糠镇也许有犬猫医院,但那地方离这里将近二十公里,走着去是吃不消的。

几辆装满木材的卡车开过去了,可没有一辆停下来;又开过几辆畜产、渔业方面的卡车,也没有一辆肯停。世态炎凉,凭永山那副背囊里背着一条狗,两手托眷脏不拉几的毯子一类杂物的落魄相,本也是很难遇到热心人的。尽管如此,永山还是站着,站了个把钟头。正在他准备死心的时候,一辆小汽车停了下来,开车的是个年轻女子。永山向她说明了情况,上了车。那女人说她这是回带广市去的。她告诉永山带广有兽医,不妨上那儿去就医。可是一听永山说明格罗的病情,便答应帮他在白糠镇找找兽衣看。

那女人说话很算数,进镇后开着车帮他找到了兽医。永山深深向她道过谢,和她分手了。兽医看了格罗的病情,立即诊断是肺炎。

“能治好吗?”

“能,注射些抗生素,住三、四天院就好了。”

那中年兽医说完便作起注射的准备来。

“呃,医生,这大概需要多少钱?”

永山把自己正和狗一起旅行,身上只有一万元钱的事说了出来。

“嗨呀,这倒真有些尴尬了。”医生苦笑着说:“按说一万元是不够的,不过既然如此,一万元就一万元吧。”

“拜托了。”

永山低头致谢。这一万元付了医疗费,他就分文全无了。出门时带了够吃三天的饭团和格罗的食料,这些东西吃完以后该怎么办?他有些担扰了,不过他决心闯一闯。他认为这是命运对他的第一次考验。他决定身无分文地继续出发,看最终到底是饿死在路旁还是闯出路来。

他把格罗托付给兽医,出了大门。

5

白糠镇是个小镇。

永山雄吉在海边的一个仓库后面露宿了一夜。

第二天是十月二十一日。

永山被寒气冻醒了。他吃了一个用酱油煮成的饭团,朝镇里走去。

那天,他找了一天工作。职业介绍所、机关、僻地福利中心、运输公司、渔船等有可能雇短工的地方都跑遍了,哪儿都不要人。

那地方没有忙得连陌生人也想雇的企业。而且,凭他一身打扮,也很难引起人们的好感。只有一家运输公司告诉他说,如果明天来也许有两天的活儿可干,不过日工资只有两千元,不嫌少的话不妨一试。

夜里他仍然在老地方露宿。天冷极了,朦胧中永山不住地做梦。他做了一个幸福时代的梦,可这个梦由于客观的刺激中断了。他又做起另一个梦:毛毯缝成的睡袋被雨和雪湿一透了,冻得要命。他醒了。

这三个月来永山为自己的无能吃尽了苦头。力气小,嘴又笨,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怀疑起逃亡以前的生活是不是凭自己的能力得到的,他甚至怀疑这一定是有谁在无形中暗暗庇护自己。一定是的。小时候有父母庇护,踏进社会又有机关庇护,过去还以为自己是在凭自己的能力生活,这只是幻想。如今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个女人即使身无分文地离家出走照样能生活下去,男人中这样的人也很多。想到这点,永山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哀。

第二天他到那家运输公司去了。

工作有,在运木材的卡车上当助手。

永山在那里干了两天,活儿累极了。

第三天没事干了,在拿四千元工钱时永山感到了屈辱。

尽管自己是个衣衫褴褛、身份不明的人,可一天两千元的工资实在太少了。不过他没有让不满在脸上流露出来,要不是找了这两天的活,日子明天就该过不下去了。他道谢,走了。

他去找兽医。

也许是抗生素起了作甩吧,格罗的健康状况好极了。它被关在一间狭小的笼子里,一见永山,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欢声。

兽医说格罗已经没有问题了,要永山把它带走。永山付了一万元,牵着格罗离开了兽医所。

那天永山出镇走了五公里就露宿了,他生怕格罗太累了又要发烧。他在海滩上把在镇里买的筋一肉烤熟了给格罗吃,他自己也尝了尝,硬得难以下咽,尽管如此他仍然吞了几块充饥。

第二天走了将近十公里。

走到哪儿都是单调的海岸景色。打开地图—看,这儿已靠近十胜的厚内。算来离开去来牛已走了近八十公里了,还有五百多公里的路程在等着他们。

格罗一精一神很好,它好像很喜欢走路,永山认为它已经彻底恢复了健康。如今格罗和永山之间的距离感业已消失,永山发现格罗的双眼中已露出了信赖的神色。

第二天他们一直走到大津。傍晚,他们在一个无名沼泽边露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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