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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别离(4)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沼泽中有几只野鸭,格罗站在岸边看着野鸭。永山也在看,心想,要是能抓几只野鸭就好了。无论怎样节约,每天至少得花七百元,如果连这点最起码的能量也不补充,那是走不动路的。干了两天苦活挣来的钱只剩下不到两千元了,最多只能再对付三天。如果能抓到一只野鸭,至少能维持两天。他茫然地在心里打着算盘。

突然格罗跳了起来,永山见状还以为格罗发疯了。只见格罗四肢同时离地地在原地跳着,跳了好一阵。永山想喊它,可一见格罗的样子狂得有些吓人,一时没有作声。格罗跳着跳着突然在苇丛里打起滚来,身一子不住地原地扭一动着。

永山呆住了,以为格罗一定是捡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快要死了。格罗的扭一动减缓了,四肢伸向空间颤一抖着,紧接着又好像痛苦万分似地翻过身来,肚皮贴地爬着。

永山从吃惊中清醒过来了。虽然没有什么急救的办法,但也不能置之不理呀。他正要跨出步去,忽地又定住了。有三只野鸭被格罗的狂态吸引住了,向岸边游了过来。它们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看着岸边的格罗。格罗仍然在离野鸭很近的芦苇丛中装死,那三只野鸭想把格罗濒死的样子看得清楚一些,渐渐接近了岸边。

格罗仍然痛苦地挣扎着。野鸭越走越近,大约只有二米左右的距离了。突然,格罗一个翻身跳了起来,朝野鸭猛扑上去。

黄昏的池沼边响起了野鸭扑水的声音,叭嗒、叭嗒……。水沫飞一溅,格罗跃入水中,不一会儿就一口咬住了一只野鸭的肢膀。野鸭没命地扑椤着翅膀,惨叫着。

“咬住,格罗,别放开!”

永山跑到水边。

格罗咬着野鸭游近来。它爬上岸抖了抖身上的水,放下野鸭找了个更适当的部位咬住。野鸭已经死了。

永山从格罗嘴里接过野鸭,选个地方点起了篝火。格罗在篝火旁躺着,一舔一着身一子。永山剖好野鸭,把肉穿成一串放在火上烤着,看了看格罗

——我捡了条好狗。

他想。这条狗的前身,或者说是前历是什么?说起来倒也是,格罗似乎和普通的日本狗有点不同,它的身材像狼。永山从来没见过日本狗是垂着尾巴的。眼睛细长、骨架子高大的有纪州犬、柴犬等纯种日本犬,,此外阿伊努犬、甲斐犬、秋田犬也是这种样子。可格罗和它们都不像,并且也不像洋狗的混血种。

它也许是一条混有狼狗血统的日本杂种犬吧?且不管是什么,刚才表演出来的那一番本领怕是格罗的天赋吧?这种本领决不是教得出来的。

永山感叹不已,自己算是捡到了一条极为珍贵的狗。

——莫非它是猎狗?

他忽然想到,即使是猎狗也不可能有刚才的本领。如果格罗是一条猎狗,那么为什么一条东京的狗会在北海道流一浪一这个疑团也就解一开了。北海道的禁猎解冻比内地早四十五天,从十月一日起就开始了。每年有许多打猎一爱一好者蜂涌而至,格罗或许也是其中的一员。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它的主人……。

洋狗的忠贞观念非常淡薄,在山里和主人一失散,不管什么人都会跟着去。在这一点上日本犬就截然不同了,而且它们的嗅觉也异常灵敏,很少听说有日本犬和主人失散的事。听说日本犬一发现和主人失散,马上会嗅着足迹一口气把主人找到。从格罗和主人的失散看,莫不是它的主人是遇上事故什么的死了?

如果是因为某个原因失散的话,这么好一条狗,它的主人肯定会竭力寻找的。

永山暗自庆幸没有抛弃格罗。这是个有力可靠的朋友,说不定就格罗来说永山倒反而是个包一皮一皮袱哩。永山嗅着野鸭肉散发出来的香味想到这点,不禁失笑了。

他想,要是当时甩掉濒死的格罗自顾前进,如今在这里一个人露宿,那该有多么寂寞。

6

黄金道路。

黄金道路指的是从十胜支厅广尾到日高支厅庶野,沿着襟裳岬东海岸伸展着的约三十公里的一段公路。这条路始建于1927年,历时九年才铺成。施工人员一大半是犯人,尽管如此,国家也投资了六十万元(此数系日本旧币,和前面出现过的万元不能同日而语。),因为算起来简直和用黄金铺设起来的差不多了,故被叫做黄金道路。

永山带着格罗踏上黄金道路是十月二十七日。越过襟裳岬的只有这条黄金道路。

暮色濑浓,永山找了个避风的岩洞做起过夜的准备。所谓准备其实也没什么事,吃完晚饭也就万事大吉了,他拿出少得可怜的食物和格罗分着吃完便钻进了睡袋。格罗也傍着他躺下了。

从浅凹的岩洞里可以望见一块星空。

永山想起心事来。怀里只剩下一张一千元的票子和几个零钱了,想靠这点钱走完剩下的四百公里是不可能的。

翻过日高山脉就到样似镇了,必须在那儿挣几个吃饭钱。究竟能不能找到活几干?他担心地想。

他累极了,睡意一会儿就淹没了他的不安。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个声音惊醒了。起初他还以为是作梦,是梦中听到的夜风的呜咽。他已经形成了一种心理上的强迫观念,几乎每天都要作被风、雨、雪袭击,怎么也找不到睡处的恶梦。有时候甚至雨点打在睡袋上,自己睡在大雨中。导致他做这样恶梦的原因是野外的寒气和害怕。

那声音不是梦,就在他身边响着。月光如水,月光下可以看见格罗的身影。是格罗在呜呜地发威。

前面是一片枞树林,格罗的低鸣是朝那里发出的。永山钻出睡袋,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他们接近。

格罗的低鸣非同寻常。月光下,粗一大的尾巴慢慢地摆一动着。

——莫非是棕熊!

自山脊梁骨一阵发寒,除了棕熊还能是什么!格罗的怒鸣可怕已极,对着狗的怒鸣还敢悍然接近的动物只有棕熊。

永山觉得头发都竖一起来了,他从书上读到过棕熊袭人的残忍习一性一。有的棕熊对人一击后便把还活着的人大摇大摆地扛回窝去。据说有一头棕熊撞开一家人家的墙,把一家五口人都吃了。那家人家的媳妇快临盆了,棕熊按倒那媳妇,只吃了她的肚子,事后还拿来一领席子把尸体盖上。

对于棕熊所抱的恐怖感使永山的身一体僵住了。棕熊跑起来比人快,若是拔脚就逃肯定会被它追上。

何况眼下是在夜里,那就更无法逃出善于夜间视物的棕熊的手心了。那东西嗅出了对方是一人一狗一逼一近过来的。若是普通的熊早就躲开了,可食人熊是两码事。

两条腿不怎么听使唤了。永山并不是一个有胆量的人,他感到恐怖、绝望,快要瘫倒了。

格罗仍在发威,声音猛烈到似乎连周围的岩壁都在震动。可是棕熊仍在向这里一逼一近,格罗那快要爆发到极端的怒鸣说明了这一点。

永山爬出洞一口。他终于鼓起了逃跑的勇气,虽然不知道棕熊在哪里,可要逃就得趁现在这个时机。记得哪里看到过这样的一段文字,说熊不会爬树的说法是不可信的。熊会爬上树来用它强有力的爪子把人一下子拽下去。若想逃命,那就只好逃到黄金道路上去。

当永山爬到格罗旁边的时候,听到近旁的树丛里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永山怪叫一声,正想朝声音相反的方向逃去,眼前突然浮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挡住去路。那是一头棕熊。棕熊低低地怒号着。永山喊出一串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声音,一把拖住了身旁的一棵树。月光下那家伙看上去身一体足足比永山大一倍。

黑色的小山动了,劈头盖脸地朝永山扑来。棕熊的口臭如一股强风直扑永山而来,永山的意识渐渐模糊,心想,这下子肯定要葬身熊腹了。

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声音,永山知道这是熊在猛击他借以护身的树。地面发出了震动。那棵树像是枯树,被拦腰击断了。永山的身一子被震得飞了开去。在这以前,棕熊抓住了他的衣服。永山惨叫一声,以为被棕熊抓住了

永山听到了格罗的怒号。格罗狠狠地咬住了那只熊爪,棕熊狂怒了,随着凶猛的怒号狠狠一甩胳臂,格罗被摔得飞出老远。这时永山已离开了棕熊,他知道这是衣服被撕一破了才得以脱身的。

永山没命地跑着,棕熊就在他身后用身一子挤断枯枝追赶着。

格罗绕到棕熊背后,勇敢地发起了进攻。它跳上熊背,抓住被摔下前的刹那间的时机狠狠地撕咬。棕熊仍然追着永山。格罗咬住棕熊的后肢,死命地把牙插迸肉里。

棕熊终于耐不住了,放开永山转身对付格罗。那家伙稍稍一站,接着便像要一下把格罗击个粉碎似地扑了过去。格罗的动作是敏捷的,在动作上要比棕熊灵活一倍。它轻巧地躲过一击,又粗又大的尾巴飞快地甩动着,—面甩尾巴探着障碍物一面后退。要是后退时碰到障碍物那就完了,棕熊的一击足以使它血肉横飞。猎狗的本能在格罗的体内燃起了烈火。

棕熊狂怒了,见一下没击中格罗,便咚咚咚地猛击大地威胁对方。它见这样仍然摆脱不了对方的纠缠,便一口咬住身旁的树叭喳叭喳把树干咬碎。

格罗没有吠叫,只是从牙缝里低低的怒号。它连牙床都露了出来,穷凶极恶,形同恶鬼。

棕熊发狂了,追着东一窜西一跳的格罗乱七八糟地瞎闯一阵,最后死了心。对方可不像人那样可以任它摆一布。

格罗目送着小山似的棕熊跑进树林深处,呲着的牙也收起来了。

永山已逃上黄金道路。脚下就是拍岸的波涛,如果棕熊冲下来,他准备跳海逃生。格罗从山坡上下来了,没见棕熊的影子。永山抱住了格罗的脖子,用拥抱的方式把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谢告诉格罗。他就这样抱着它持续了好大一会儿。格罗并没有露出特别高兴的神色,只是默默地让他抱着。

“走吧,格罗。”

永山开步走了,睡袋和背囊还留在岩洞里。他没有勇气回去拿,就是天亮以后也是这样。说不定那头棕熊还埋伏一在什么地方。想到这里他止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可不希望再和棕熊打交道了,尽管留在山洞里的东西对他说是最宝贵的,也只好放弃了。

衣服被撕一破了,放在睡袋里的一千元钞票和零钱丢在山洞里,要是不回去找那就身无分文了,可是永山还是不想回去。棕熊的口臭、怒号已渗透了他整个身心。算了,这几个钱反正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要花光的。

永山疲惫不堪地在冷清的黄金道路上走着,他必须这样走到天亮。不,也许要一直走到明天早晨。要找活儿只能去襟裳岬,这里离襟裳岬还有四十公里,他知道在途中经过的村子里是找不到可以糊口的活儿的。

他走着,真想大哭一场。

格罗默默地走着。此刻看着格罗的样子,永山心里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更深了。他们彼此都一样,前途上见不到一丝光明。

一文不名地步行四十公里,能走到吗?饥饿到明天早上就会开始无情地折磨他们,如果找不到吃的,那就只能饿倒在路旁了。步行的距离和吃进的能量是成正比的,能源一断,连走一步都难。

格罗冒死把自己从濒死的险境中救了出来,可自己竟连给格罗吃点好东西表表感激之情的能力都没有!永山为此感到极其伤心。

仿佛是被拍打在路基上的波涛声催促着,永山和格罗默默地走在冻结的路面上。

女人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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