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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齐俗训(4)

世界上有很多所谓的明事理者,实际上大多是离开这一“道德”根本的,说什么“礼义足以治天下”,这种人是不可以和他谈治国方略的。所谓礼义,实际上 是五帝三王制定的法典和习俗,各适合于他们的时代。这就好比祭祀时用的刍狗和祈雨时用的土龙,开始扎塑它们的时候,用青黄色彩涂上装饰,然后用锦绣包裹和 丝帛镶边,再用红色丝线缠扎起来,尸祝穿上黑色的祭服,大夫戴着礼帽,非常庄重地迎送它们。但等到使用过它们之后,就如同泥土草芥一样被扔掉,还有谁贵重 珍惜它们?所以,在舜的时代,有苗不归服,于是舜修治德政,并停止战争讨伐,将盾牌和大斧用于歌舞之中。在禹的时代,天下洪水泛滥,禹命令民众堆聚土壤和 积集柴草,选择丘陵高处居住。武王讨伐纣王时,用车载着去世不久的父亲的灵柩前去讨伐,等消灭纣王后,海内还没安定下来,所以武王为文王守三年孝,以表示 发扬文王的美德,这样才有了服三年之丧的做法。禹时天下洪水成灾,禹忙于修筑陂塘水库,所以只得早上死人晚上即安葬。这些均是圣人为了顺应时代和客观情况 而采取的权宜措施。今天如果只赞美干戚之舞而嘲笑锄锹之舞,只知道三年服丧而非议一日丧期,这就好像只赞美牛而非难马一样,也像用徵音来取笑羽音一样。以 一种呆板凝固的礼法来对待日益变化的社会,和以一根琴弦就想弹奏出《棘下》的乐曲没有什么不同。而根据时世的变化而制定的礼法,再用于变化了的时世,就很 难做到恰当适宜;如不变化礼法,就会像冬天穿葛布衣、夏天穿皮大衣一样可笑。所以调整一次弓弩上的瞄准器是不可能用它来发射一百次的,同样一件衣服也不可 能一年穿到头。这说明瞄准器必须根据目标的高低不断调整,人穿的衣服也必须根据气候的变化不断更换。所以说是“世异则事变,时移则俗易”。因此,圣人是根 据世道来制定法规,随应时代来治理国家。古代帝王在泰山上祭过天,在梁父山上祭过地的,有七十多位,他们的法度各不相同,并不是他们有意标新立异,而是因 为时代社会变了。因此,不能照搬他们那些现成的法令,而应该是效法他们制定法令的原则。而他们制定法令的原则就是根据变化了的时世不断改变法令。能够根据 时世变化 而不断变法,这就是最可贵的精神之所在。所以,古代狐梁的歌是可以学着唱的,但他唱得如此动人的奥妙却是难以掌握的;古代圣人的法规是可以观摩 的,但他们制定法规的缘由却是难以探究的;古代雄辩之士的辩词是可以模仿的,但他们如此善辩的内涵却是难以揭示的。淳钩之剑是不值得爱惜的,可爱惜珍贵的 倒是欧冶的铸剑技术。那王乔和赤诵子吹嘘呼吸、吐故纳新、忘却形骸、摒弃智虑、抱守素朴、返回真纯,遨游于玄眇境地,与上天相通而成仙。今天如果有人想学 到他们的成仙之道,只模仿他们的一吐一吸、时伸时屈的动作,而没有掌握他们涵养元气、修炼精神的奥妙,要想腾云驾雾升天成仙是不可能的。五帝三王他们轻天下,渺视万物,齐生死和同变化,他们怀着无所不容的圣明之心来观照事物的真谛,上与天道为友,下和造化作伴。今天如果有人想学到他们的处世之道,只死守着他们的法典条文,而没有他们那种清静玄冥的精神境界,要想治理天下是不可能的。所以说,“得十把利剑,不如掌握欧冶的铸剑技术;得百匹骏马,不如掌握伯乐的相马技术”。

最大的“朴”是没有形状的,最玄妙的“道”是无法度量的。所以天是圆的,而没有什么圆规能够度量它;地是方的,而没有什么方矩能够丈量它。古往今来 叫做宙,四方上下称做宇。道在宇宙间,但不知它的具体所在。所以目光不远大者,是不可以和他谈论大的;智慧不宏大者,是不能和他谈论道的。以前冯夷得了道 后便潜入河中成河神;钳且得了道后便升上昆仑山成仙人;扁鹊靠着道来治病,造父凭着道来驾御车马,羿凭着道成了神射手,工?靠着道成了能工巧匠。在这里, 他们所做的具体事情各不相同,但得道用道是一致的。秉受了道而通晓万物事理的人,彼此间是不会产生矛盾和非议的,这就好像用同一个水塘的水来灌溉农田一 样,所得到水源是相同的。现在屠宰牛而制作牛肉,有的做成酸的,有的做成甜的,煎熬烧烤,做出各种各样醇美之味,然而它们都出自于同一条牛。砍下楩楠豫 樟,剖开加工,有的做成棺,有的做成柱,剖开锯断,做出各式各样的木器,然而它们都出自于同一树木这原料。所以百家的言论,旨趣相反,但合乎道理是一致 的,这就好比丝竹金石各种乐器合奏乐曲,曲子和弹奏不管怎样变换,但它们都不可能脱离曲谱和乐曲本身。同样,伯乐、韩风、秦牙、管青,他们相马的方法各不 相同,但了解马性是一致的。所以三皇五帝的法令典籍尽管有差异,但他们都得民心是一致的。所以商汤推翻夏朝以后则用夏朝的基本法规,武王推翻殷朝以后则用 殷朝的基本法礼,夏桀和殷纣王用这些礼法导致灭亡,而商汤和武王则凭着这些礼法治理好了天下。所以有了各种雕刻的工具,没有优秀的工匠来用它处理木材,还 是白搭;有了各种冶炼铸造的设备,没有灵巧的工匠来用它铸炼金属,还是不行。屠牛吐一早晨宰杀九头牛,可是他的刀还是能锋利得可以剃下毛发;庖丁的刀用了 十九年,可是刀刃还像刚开过口的新刀一样。这是为什么呢?这是由于他们掌握牛体骨骼的规律,使用刀时根本不会碰到骨节,游刃有余。至于那些规矩钩绳,只是 发挥技巧的工具,而它们本身并不会产生技巧。所以说,瑟如果没有弦,即使是师文这样的高明乐师也不可能弹出乐曲来;但如果光有瑟弦,又不能使人悲伤。所 以,瑟和弦只是弹奏悲曲的工具,但它们本身并不能产生悲曲。高明的工匠制造各种机械,其中有明暗机关,错综连通,进入到神奇莫测的境地,运用心神和手的配 合来使用工具,根本不须用眼睛去接触具体物件,这种出神入化的技巧就是父子相传也是不可能的。盲乐师靠想象观察事物,运用乐舞的形式来表达它们的神态,配 合乐曲的节奏,这种出神入化的技术,即使做兄长的也无法传授给弟弟。现在一般人都用水准仪器来测准水平,用墨绳来测定直线,如果不使用这些仪器来测平取 直,这就不是人人都会的技术了。所以叩击宫音而另一只的宫弦也就随之应和起来,叩击角音而另一只的角弦也就随着应和起来,这是同音律应和的现象。如果改调 成一种与宫、商、角、徵、羽不相对应的音调,当弹奏起这种音调时,另外的同一音调的弦照样会产生应和现象,其中的奥妙道理是无法用言语传授的。所以说虚静 的精神是形体的主宰,而一旦进入到这种静寂的状态,那就什么细微的声音都能感知。

天下是非没有固定的标准,世人各自以自己的是当成是,把自己的非当成非。他们所认为的是与非各不相同,都以自己为是而以别人为非。由此看来,事情符 合自己心意的就是“是”,这“是”未必是真正的“是”;事情不合自己心意的就是“非”,这“非”未必是真正的“非”。所以,追求“是”(正确)的人,不真 是在追求真理,而只不过是在找符合自己意思的东西;寻找“非”(错误)的人,不真是在剔除错误,而只不过是在排除违逆自己心意的东西。所以说,违逆自己心 意的,就不一定不符合别人的心意;符合自己心意的,就不一定不遭世俗所非难。最正确的“是”是不存有错误的,最荒谬的“非”是无正确可言的,这才是真正的 “是”与“非”。如果“是”在此是对的,而在彼则是“非”的;如果“非”在此是错的,而在彼则是“是”的,这就叫或是或非,是非相对。这种是与非,只适用 于一隅、部分;而真正的“是”与“非”则适用于整个宇宙。现在我想选择对的(“是”)来遵循保持它,确定错的(“非”)来避开它,可又不知道世人说的是与 非,到底哪是“是”,哪是“非”。《老子》说“治理大国如像烹制小鱼 一 样”。这意思是说,为政宽和的人不会老去翻搅,他懂得翻搅过多会搅烂小鱼的;而为政苛刻的人就一定要做得符合自己的口味才罢休,别的什么也不管。晋平公讲 话不妥,师旷举起琴撞击平公,琴掠过平公的衣襟撞到墙上,平公身边的人准备将撞破的墙补上,平公说:“算了,别补了,留着它可以记着寡人的过失。”孔子听 到此事后,说:“平公不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而想要用这种宽宏大量的态度来鼓励群臣的进谏。”但后来的韩非却作这样的评价:“群臣失礼而不惩罚,这是在纵 容过失。以后平公之所以不能称霸就是由此引起。”有位门客给宓子贱引见一位宾客,宾客离开后,宓子贱对他的门客说:“你引见的宾客有三条过失,第一他看到 我就嘻皮笑脸,这就是傲慢无礼;第二在谈话中不称我老师,这是违背师道;第三他和我交情浅却无话不谈,这是说话没有分寸。”但门客却这样说:“他看到你便 笑,这是恭敬而平和;谈话中不称你为师,这说明他通达;交情浅却无所不谈,这说明他忠厚。”那位宾客的容貌举止就这样,但有人认为他是君子,而又有人认为 他是小人,这是由于各人都从自己的立场、观点来看问题,由此引出不同的结论。所以,志趣投合,言语越忠恳则越亲近;关系疏远,计谋越恰当则越被猜忌。亲生 母亲为儿子治头疮,弄得鲜血流到耳朵上,看见的人 认为这是母亲对儿子的关爱;若是继母做这件事,看见的人就会认为这是继母在嫉恨儿子。事情原本就是这样,但由旁观者看来就有很大的差异。所以,从高处城墙 上看 地上的牛只有羊那么大,羊只有小猪那么大,这是由于观察者从高处往下看造成的。在水盆中看脸的形状是圆的,而在杯子里的脸则是椭圆的。这是由于用来照脸的 器具不同造成的。现在我想端正自身而处世待人,但不知道世人又是怎么看待我的?所以如果你想用不断改变自己的处世态度来趋附世俗,这就好像躲避下雨,实际 上没有哪个地方是会不被淋湿的。你经常想处于虚静的状态,可它不是靠人为的力量所能达到的;那不是靠人为力量,而是一种自然形成的虚静状态,是一般人所羡 慕而难以达到的虚静状态。也只有通达“道”的人才能达到这种虚静状态。所以通达“道”的人就好像车轴,自己并不运转而是随车毂的转动运行千里,运转于无穷 无尽的境地。而不通达“道”的人就像心神迷惑,你告诉他东西南北,他在这地方明白方向,但拐个弯进入偏僻的地方又迷惑了;这种人就像风标随风转动,一辈子 为人所奴役,没有片刻的宁静。而圣人是与“道”融为一体,返归本性,以不变之“道体”应付万变之世界,这样也就达到免受世俗奴役的境地。

在治世,人们坚守本职岗位,它的事情也容易完成,它的礼仪也容易实施,人们间的债务也容易偿还。所以,一人不兼任多种官职,一官也不兼任多种事务, 士农工商各行其职,在不同的领域从事不同的工作内容。因此,农夫们在一起谈论劳动力之强弱,士人们在一起讨论德行的高低,工匠们在一起研究工艺技术的精巧, 商人们在一起交流生意经。是时,士人没有失检的行为,农夫没有白费的劳动,工匠没有伪劣的产品,商人没有亏损的买卖,各行各业都安于本性,不得互相干扰。 所以伊尹兴建土木工程时,腿长的被安排去踩锹,背力强的被安排去背土,独眼的被安排去测水准,驼背的被安排去铺抹地坪,各种特性特点都被用得恰到好处,所 以此时人性无贵贱优劣之分。胡人善于骑马,越人善于泛舟。具体的形状种类不同,如改变他们不熟悉的事情,就会乱套;丧失他们应处的地位和环境,就会变得毫 无用处,而得到适当的位置,就会变得十分有用。圣人能综合他们的情况,统筹安排,合理使用,使人们都能发挥出自己的才干和能力。能够先知先觉、深谋远虑, 这自然是人才中的杰出人物,但治世的君主不能用这样的标准去苛求人们。博闻强记、能言善辩,这同样是聪明人中的精英,这圣明的君主同样不能用这种标准去要 求下属百官。高傲自负,不和世俗同流合污,这是士人的高洁品行,但治世的君主却不能拿这样的品行去教化民众。制造连?运开的神奇机械,并不留雕凿的痕迹, 这是能工巧匠中的高手,但治世的君主同样不能要求所有百姓掌握这种技巧。所以苌弘、师旷,他们能预先知道祸福,提出的建议也无大失策,因而他们不可能和普 通人一样做同一种工作;公孙龙能言善辩,分辨同异、分析坚白,因而他们不能和众人一样掌握同一种学说;北人无择非议指责舜的德行而自投清凉之渊,但这不能 以此作为世人的榜样;鲁班、墨子用木料做成鸢鸟,并使鸢鸟在天空飞行三天三夜,但不能让他们做一般的工匠。所以高不可及的要求,不能以此作为普通民众的标 准;高尚的品行,不能拿来作为一国民众的风俗。那些能用手掂量物体轻重不差铢两的人,圣人也无法来任用他,而只能采用秤来衡量;那些能用眼目测物体高低不 差分寸的人,明主也无法任用他,而只能采用仪器来测量。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不可能长期依赖这些有特殊才能的人,而度量仪器倒是可以世代相传和使用的。所以 太平盛世可以靠愚钝来保持,而指挥军队打仗则要靠权变的策略来完成。如果一定要等到有了和飞兔这样的骏马才驾车,那么天下人就别想乘车了;如果一定要等到 有了西施和毛嫱这样的美女才婚配,那么终身也别想成家了。所以不要指望要出现古代那样的俊才,就当前的这些人才就够了,只是要广泛网罗并充分利用即可。骐 骥这样的骏马能一日千里,但这千里路,一般性的马也能在数日里走完。由此看来,治理国家无须专靠特殊人才,而以“道”术治理国家则可以普遍实施长期适用。 而乱世治国的用人方法就不是这样,它将标准提得极高,并要问罪于那些达不到标准的人;它将任务定得很重,并要惩罚那些完不成任务的人;它将事情复杂化和困 难化,并要诛杀那些不敢去做这些事情的人。广大民众被上述这三种不切实际的责难弄得窘困万分,于是必然要用智巧来欺诈上面,也必然要用邪道来避免惩罚。所 以这样一来,就是有严刑峻法也无法禁止这些邪门奸诈。为什么呢?因为人的能力实在难以达到所定的那些标准和要求。所以谚语这样说:“鸟到穷困时会啄敌,兽 到穷困时会触顶,人到穷困时会使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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