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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齐俗训(5)

以道和德作为事物的规律和秩序,就好比日月行空,广至江南河北而不改变方向,驰骋千里之外而不变更行迹。而人们所取舍的礼俗,就好像你所居住的住 处,从东边看,它在西边,从西边看,它又在东边,是没有固定的方位,就是叫公正的法官——皋陶来裁决,也无法确定其方位。所以同样的一种取舍,是得到诽谤 还是得到赞誉,取决于习俗;而志向德行相同,是穷困潦倒还是腾达显赫,取决于时世。像汤武那样广积善行,这是人们都能做到的事,但他们碰到像桀纣那样的乱 世而得以大显身手,这恰恰是天赐的机遇。如果只有汤武那种志向,无桀纣那样的乱世,要想成就除暴平天下的事业,也只能是空想。过去武王手持戈钺,以武力讨 伐纣王,并战胜殷朝建立周朝,以后便插着笏板、拿着殳杖上朝视事。武王病逝后,殷遗民乘机背叛周朝,周公摄政辅佐成王,登东宫代行天子职权,背靠屏风坐在 天子的宝座上接受诸侯的朝拜,流放参与叛乱的蔡叔,诛杀作乱的管叔,降服叛乱的殷民,收拾商纣王的侄子武庚,在明堂祭祀文王,并在七年后归政于成王。周武 王先是用武力而后用文治,不是志向改变了,而是为了顺应时势;周公放逐兄长诛杀兄弟,不是不仁,而是为了拯救危难中的国家。所以事情合于时世便能成功,行 为符合时宜便能树立名声。过去齐桓公会合诸侯时用的文车,回到国内又用武力巩固政权;晋文公会合诸侯用的兵车,回到国内又用礼义治理国家。这齐桓公先柔后 刚,而晋文公先刚后柔,可他们都能做到号令天下,控制诸侯,这是因为他们能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还有,鲁国的隐士颜阖,鲁国君想用他为相,颜阖不愿意,鲁 君又赠给他重礼以想使他转意,但颜阖却凿穿房屋的后墙而溜之大吉,并成为天下著名的人物。鲁君也没有追究他的违逆行为。假使颜阖碰到商鞅和申不害这样的法 家人物,必定会遭到诛灭三族的惩罚,更何况颜阖自身呢!世人都称颂古代的圣贤,并推崇他们的德行,而对同时代也具有的这种圣贤人都不知道爱崇他们,这倒不 是现代圣贤比不上古代圣贤,而是他们的才德不合时宜。所以驾六匹骐骥或四匹駃騠来渡河,倒不如用一条独木舟来得便当,这是因为所处的环境决定的。所以能建 立功绩事业的人,必定行事简约、合于时世。而今的世俗观点是,以完成功业与否作为贤能的标准或尺度,以战胜祸患与否作为聪明的尺度或标准;以为遭灾的必定 愚笨,认为死于节义的必定愚戆;但是我们认为以上各种人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无所谓优劣和贤愚。

王子比干不是不知道如像箕子那样披头散发、装疯卖傻可以保全自己,但他就是乐意以直行尽忠来为节义献身,所以他不像箕子那样装疯卖傻。伯夷、叔齐不 是不能接受奉禄、官职来建功立业,但他们就是乐意用高洁的品行远离尘世以绝世俗,所以他们不接受高官厚禄。许由、善卷不是无能力安抚天下,使天下太平、造 福于民,但他们就是羞于因外物搅乱平和的本性,所以不肯接受帝位。豫让、要离不是不知道享受天伦之乐,让妻儿平平安安来苟且偷生,但他们就是乐意忠诚赤 胆,为主人献身,所以不留恋人间生活。今天如果我们从箕子的角度来看比干,那么比干就显得愚蠢了;从比干的角度来看箕子,那么箕子就显得低卑了;从管仲、 晏子的角度来看伯夷,那么伯夷就显得愚戆了;从伯夷的角度来看管仲和晏子,那么管仲、晏子就显得贪婪了。人们的追求、取舍不同,嗜欲爱好相反,而各自都以 所做的事为欢乐,在这里又有谁能使他们改弦易辙?又有谁能对他们所做的事定是非、别优劣?所以曾子这样说:“同是因敲击船板而发出的声音,鸟听了高飞而 去,鱼听了藏入深渊。”这说明行动各不相同,而为了使自己便利的目的是相同的。所以惠施带着百辆车子经过孟诸泽时,正在钓鱼的庄子看到惠施的那副神色,把 自己钓到的鱼都倒到水里去了。鹈胡饮水数斗都不够,而鲔只须吸入一些露水就足够了;智伯拥有三晋还不满足,林类和荣启期衣衫破烂得像蓑衣都毫无遗憾。由此 看来,人们的追求、取舍各不相同,又有什么必要互相责难和非议呢?看重生命的人,不会为了利益而损害自己;坚持名节操行的人,不会看到危难而苟且逃避的; 贪得无厌的人,看到利益就会不顾一切;而珍爱名声的人,是不会随便取获不合道义的东西。将这些相比较而论,真好比是炭与冰、钩和墨绳,真不知什么时候能使 它们吻合相容呢?假使让圣人来仲裁,就有可能将此调和、兼容、并蓄、覆盖为一体,无所谓肯定此、否定彼。飞鸟习惯筑巢而栖息,狐狸习惯洞穴而歇宿;在这 里,无论是筑巢栖息还是洞穴歇宿,都是为了找到一个归宿。而社会中的人们取舍什么、行动什么,也都想找一种寄托和归宿,各人都在找一个自己乐意舒适的安身 之处;而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的人,就算是完人。所以,从“道”的角度来看万事万物,就会将它等而视之、总而齐之。

盛世太平国家的治理方法是,君王没有苛刻的法令,官吏没有烦琐的政务,士人没有虚伪的品行,工匠技艺没有婬巧的成分;事务合乎常规而不混乱,器物完 美而不雕饰。而乱世就不是这样。饰伪品行的人互相吹捧抬高身价,施行礼义的人互相虚伪造作;车辆极力雕琢,器物竞相刻镂;求取财物的人争抢难得之物,并把 它们当作宝贝;以文辞互相诋毁的人纠缠于冗长烦琐的事中而自以为聪明。官吏们互相争吵诡辩,将政务工作久拖而不处理,这些对治理国家毫无益处;工匠们处心 积虑要制作奇异的器具,累月经年才完成,却不适合于使用。所以古代神农的法令这样说:“成年男子如果不从事耕种,那么天下就会有人因此而挨饿;年轻妇女如 果不从事纺织,那么天下就会有人因此而挨冻。”因此神农自己亲自耕种,他的妻子亲自纺织,为天下人作出了榜样。神农教导人民,不要有意地珍贵难以得到的货 物,不要过分器重无用的物件。所以那时代男子非得努力耕种不可,否则将要饿肚子;女子非得勤奋织布不可,否则将无法遮蔽身体;有余和不足,都直接关系到每 个人自身;丰衣足食,邪奸就不会产生,大家安居乐业而天下太平。所以太平盛世使得孔子和曾参那样的善人没有地方好行善,使得孟贲和成荆这样的勇士没有地方 好显威武。而衰败的社会风俗完全不同,大家凭着智巧而弄虚作假,矫饰各种无用的器物,有意珍贵远方的奇货,珍惜难以得到的财宝,却不积聚生活必需品;淳厚 的民风被破坏得乱七八糟,纯朴的民性被破坏得支离破碎,牛马被关进栏圈后也没人管理;百姓被弄得心神不定,是非被颠倒,清澈变混浊,人们就像风中蓬草,被 刮得飞扬躁乱;忠诚信义的品德流失殆尽,人也跟着失去善良本性。于是社会出现了另一幅情景,用翡翠、犀牛角、象牙和美丽的花纹图案来迷惑人的眼睛;以牛羊 犬猪、面米细粮 和 各 种 风味小吃来满足人的食欲;用钟鼓管箫、丝竹金石等乐器来婬荡人的耳朵;又以讲究礼仪形式、各种流言蜚语来搅乱人的心神。这样,百姓被搅得纷扰狂乱,日夜为利益奔波追逐,人变得烦躁浅薄,礼法和道义相违,德行和利益冲突,这样的社会,即使有十个管仲也无法治理好。

富人的车辆外用彩绣的车衣围裹,马则用旄牛尾和象牙作装饰,车上的帷幕和褥垫都配用绣绘丝织品,各种色彩交错着,无法形容它的华丽。而穷人夏天穿着 粗布短衣,索着粗麻绳,吃豆类食品,喝凉水来填饱肚子,以便能熬过酷暑;冬天则穿着破烂的羊皮衣,粗布衣袍无法遮蔽身体,只得蹲在灶炉口取暖。所以同是编 入户籍的人,会出现如此大的贫富差别,就如同君主和仆人的差别,这真的使人无法比较和言说。那些凭着奇异技巧、伪诈歪邪门道的人,却能在世上过着富裕的日 子;而那些品行正道、不肯苟且得利的人,却免不了饥寒的灾患,在这种社会不公平的情况下,要想使人民摒弃末业、返归农业根本,这就像掘开了水源却又堵塞了 水流一样。社会有意导向雕琢刻镂,必然迫使农民弃农从工,妨碍了农业生产;社会讲究服饰秀美,必然致使妇女精于刺绣,也必然妨碍了一般意义上的纺织业。这农事荒废、纺织受损,必然会有饥寒出现。饥寒一旦降临,人们能不触犯法令和禁令,这是从古到今都没有听说过的事。

所以说人的仁或鄙取决于时势而不取决于个人行为,人得利或受害取决于天命而不取决于人的智力。败军中的士卒,一旦败下阵来,连勇敢的也跟着败逃,这 时将领统帅怎么制止都制止不了;胜军的队伍,一旦获胜,连胆怯的也会跟着冲锋陷阵,拼死前进,生怕赶不上趟。所以江河决堤,一乡的父子兄弟弃亲人而不顾, 各自逃命,争先恐后跑上高坡山丘,腿脚灵便的先上去,也不顾别人;盛世太平的时候,人们心平气和,看到邻国的人溺水,尚且同情相助,更何况是自己的亲人溺 水呢!所以由此可见,自身安稳,恩情就会施及邻国,躁乱的自私心态也会随之消失;反之如自身处在危难之中,就会连亲人都不顾,外人就更不可能去帮助解救 了。正在忙于游水的人是不可能去解救溺水的人,因为他自己的手脚都忙于划水,没有空闲时间。被火灼伤的人是不可能去救火的,因为他自己受伤疼痛万分。由此 推出,人民丰衣足食就会互相谦让,而人民衣食不足就会互相争抢。互相谦让则礼义产生,互相争抢则暴乱兴起。过路人敲门讨水喝,主人没有不给的,因为有的是 水。在山林中柴薪难以出售,在湖区鱼虾不易出让,因为这种地方有的是这类东西。所以说物质丰富了,人们的贪欲会减省;要求得到满足,争夺的事就会止息。秦 始皇时代,有人宰食自己的儿女,这是因为物财不足;当今刘家执政,独身男子也能收养孤儿,这是因为财物富裕。所以,天下太平,小人也能规规矩矩过日子,因 为没有什么物质利益能驱动他去做坏事;但如世道混乱,君子都会做越轨之事、犯法之事,这时法令也无法制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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