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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旁通(三)(2)

还有最妙的比喻,无过于著名小说《西游记》的牛魔王。大家都知道,《西游记》是阐述修道的一部小说,其中的孙悟空,是表征努力改过,有意向善的人 心。而牛魔王,是孙悟空的拜把兄弟,代表了到处乱跑,不易驯伏的狂野之心。因为牛魔王厉害,又是天将,所以孙悟空遇到他也没有办法。牛魔王固然厉害,更厉 害的是牛魔王的太太铁扇公主。她厉害的是嘴巴里一样法宝,在牙缝里藏有一把芭蕉扇,这把扇子就是她的法宝。拿出来放大的时候,上可以遮天,下可以盖地。这 还不算,更厉害的是,她用这把扇子,正面一扇,天下就清凉起来,反面一扇,全世界就着起火来。所以牛魔王两夫妇如果一合作,孙悟空就赶快逃,深怕一身猴毛 都给烧掉。

《西游记》里这类故事,也就是心理行为的分析,可惜孟子当时,《西游记》这部小说还没有写出来,否则的话,他如果看了《西游记》,对齐宣王说牛的故事,要说得更有趣。一笑。

政治领导者的病态心理

当我幼年读书的时候,读到这一段,觉得一位圣人和一位皇帝谈话,不谈天下国家大事,却谈拿小羊换大牛的事,似乎孟老夫子未免小题大作。可是经过几十年的人生经历,读书、作人,累积起来,才知道凡是人,都离不开这种心理行为的范围。

不但是齐宣王,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在心理行为上,即使一个最坏的人,都有善意,但并不一定表达在同一件事情上。有时候在另一些事上,这种善意会自然 地流露出来。俗话常说,虎毒不食子,动物如此,人类亦然。只是一般人,因为现实生活的物质的需要,而产生了欲望,经常把一点善念蒙蔽了,遮盖起来了。而最 严重的,是刚才说到的,《西游记》中的牛魔王,也就是人的脾气,我们常常称之为牛脾气,人的脾气一来,理智往往不能战胜情绪。所以凡是宗教信仰、宗教哲 学,乃至孔孟学说,都是教人在理性上、理智上,就这一点善意,扩而充之,转换了现实的、物质的欲望和气质,使内在的心情修养,超然而达到圣境。所以孟子及 时把握住齐宣王的这一点“不忍其觳觫”而舍牛的善念,就是基于这种心理行为的道理。

如《吕氏春秋》说:“有道之士,以近知远,以今知古,以所见知所不见。故审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一脔之肉,而知一镬之 味。” 这也就说明,在心理行为学上,孟子看齐宣王以羊易牛这件事,就知道齐宣王有善念,有仁慈之心。仁政要从仁心做起,也就是扩大那点善念。公孙文子说的:“心 者,众智之要,物皆求于心。”可以说是更强调了心理影响对于人类行为的重要。至于佛家,更是主张唯心了。但这里只讲孟子,且不必多牵涉到其他方面的思想, 只讨论到齐宣王的善念与心理行为的问题。

其次关于领导人的心理行为问题,我们站在心理哲学立场(我今天提出“心理哲学”这一名词,也许有些人要反对、批评或指责。但事实上任何一种专门学说 刚刚提出来的时候,一定会遭遇到这样的反应,然后大家慢慢了解,而接受。如果有时间到学校里开这么一门课,必能建立起“心理哲学”这一学说的完整体系。) 来看历代帝王,有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有心理变态,或心理病态的。如明代的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漳,到了晚年的好杀,就是心理病态的一种。至于其他皇帝所 表现的,也往往有医学上所称“心理变态”或病态的症状,只是各有不同而已。有的好杀,有的好色,有的好货等等,但都属于心理变态或病态的症状是没错的。如 果遇到这样的皇帝,那就很不幸了,往往会弄得民不聊生,甚至于丧身失国。

历史上这一类的例子很多,所以几千年来,我国固有文化讲究心性修养,讲究内圣外王之道,尤其对于君临天下的政治领导人要求更严,这是很有道理的。这 里孟子把握机会,对齐宣王的谈话,要他扩大以羊易牛的那一点仁心善念,保民治国,这就是对齐宣王讲领导人的心理行为学,不过那时候还没有成为一项专门学 问,没有这个名词而已。

不但是古代需要重视领导人的领导心理行为,就是现代,更要重视这门学问。放眼今日世界,有许多国家的领导人,像现在乌干达的阿明,假如他有勇气到心 理医师那里去就诊,那么诊断书上的记载,可能相当严重。至于拿破仑、希特勒、墨索里尼等,世人已经公认了他们心理不健全。至于尼克松、卡特将来如何,尚难 定论。我们不再讨论它了。

现代的暂且不说,再回过头来看我国古代,还是以前面刚说的那位五代蜀主王衍为例。这位“只是寻花柳”、“莫厌金杯酒”的才子皇帝,经常喜欢奇装异 服,把一方小布巾,在头上裹成一个圆锥形,顶上尖尖的。这位风流皇帝带了许多宫妓,穿起女道士的衣服来,头发上簪着莲花帽子,脸上用胭脂涂得红红的,号称 这种装扮为“醉妆”,在后宫饮宴无度。这时候,他的心理和隋炀帝当年开好运河以后,南游到江南扬洲时的情形一样。当时隋炀帝照着镜子,拍拍自己的颈子,自 言自语地说:“好头颅,谁能砍得”!这时候,他明知道自己的这种做法不会有好结果,所以才有这种感慨。他既然明知道自己这样做没有好结果,又依然故我地这 样做,这就是心理病态了。这不是政治的病态,而是他本人的心理有了病态。

王衍当时,也有隋炀帝一样的心理病态,明明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不对的,却一直颓唐下去。所以在和那些宫妓们一起饮酒作乐时,自己也唱起名诗人韩琼的 《柳枝词》来:“梁苑隋堤事已空,万条犹舞旧春风。何须思想千年事,谁见杨花入汉宫。”他能唱出这首《柳枝词》来,从另一面看,也可以说和隋炀帝一样,是 相当聪明的人。他能够看到自己的错误,知道未来的恶果,奈何却不肯,或许不愿改过来。

在王衍唱过了这首韩琮的《柳枝词》后,有一个学问很好的内侍宋光溥,正在旁边,吟出胡曾一首有关吴越之战的诗:“吴王恃霸弃雄才,贪向姑苏醉绿酷。 不觉钱塘江上月,一宵波迭越兵来。”咏叹吴王夫差,当年自恃已称霸天下,把伍员这些英雄豪杰之士,都弃而不用,甚至杀害,一天到晚在姑苏台上和西施饮酒作 乐,遭到迅速的败亡。这也是宋光溥的一番劝谏,王衍听了以后,大发脾气而撤除了这次宴会,这不是王衍的心理病态么?他如此的饮宴无度,难得有自知之明,唱 出韩琼的《柳枝词》来。宋光溥看到他灵明一现,立刻把握这进谏机会,希望能够挽救这位皇帝,挽救前蜀的江山。不料王衍又复归昏昧,发起脾气来,在一席酒之 间,这几层情绪的变化,喜怒的起伏,岂不是心理的变态、病态?

历史上这一类的故事可多了,研究起来,又可立一个专题,写好一部书来讨论。年轻人不要以为无书可读,世上的书实在是没有读完的时候,只要抓到一个问题,就够你去钻研半辈子了。在这里,不另作发挥。还是回到《孟子》的原文上来。

孟子的行为心理学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孟子从以羊易牛这件事情,指出齐宣王是一位有仁术的君主。齐宣王听了非常高兴,就对孟子说:好极了,《诗经》上说的,别人有什么心事,我都可以揣摩 测度出来。这句话,就好像是为你孟老夫子说的。我当时以羊换牛,哪里是为了价钱的问题,只是一点慈悲的心理百已。当时我看见那条牛发抖的样子,没有做什么 考虑,就那样做了,叫人不要杀牛,另外换一只羊。后来我自己想想,为什么会这样做呢?怎么会有这个心理?是什么理由使我这样做?我自己也想不出一个道理 来,你现在这样一讲,把我当时做这件事的心理状况,以及道理一说出来,的确就是如此,和我当时的心境完全一样。回想起来,现在好像都还有那种感受。不过, 你说凭着我的这种心理,就能实行王道而名闻天下,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齐宣王不知道自己当时以羊换牛的心理,大概是当时还没有心理学这门学问。如果他生在现代,读过心理学,就不待孟子指明,而自己了然了。不过,也不尽 然,有些心理医生或学心理学的,自己也正好有心理病,接着,孟子就告诉他:“是心足以王矣”,也正是对他讲的政治领导心理学,我们看孟子怎么答复他: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欤?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齐宣王问到了这里,孟子便引比喻来以问为答。他说:假使有一个人告诉你,到底他有多大力量的时候。他说,他两只手的力气,可以举起一百钩来。可是要 他去捡起一根羽毛来,他却没有办法。至于他的眼力,可以把秋天鸟类换毛时,身上刚长出来的茸毛末梢,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有一整车的木柴,他却看不见。像 这样的话,你齐宣王会相信他吗?

齐宣王说:不!当然不相信,世界上哪有这种事,哪有这样的人呢?孟子当然知道齐宣王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不合逻辑的,但是他要齐宣王亲口否定了这种不合逻辑的假定,才好继续作深一层的进言。

所以齐宣王一否定了比喻的可能性,他就立刻说:

好了,既然能举百钧的人不可能拿不动羽毛,能察秋毫的人不可能看不见一车子木柴,那么现在事实上,你齐宣王能以羊易牛,恩惠普及于禽兽,而你的功业 成果,老百姓却分享不到,得不到好处。我们知道,举得起百钧的人说拿不起一根羽毛,那是他不肯用力。至于眼力可以看见秋毫末端的人说他看不见整车木柴,是 因为他不肯用眼力。而你齐宣王,对于一头牛都能够发慈悲,下命令不宰杀;可是你的百姓们却没有过着安和乐利的生活,你还没有好好保养,保护他们,那是因为 你没有顾念到他们。所以没有去实行王道政治,而不是你没有推行王道的能力。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 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别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 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 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孟子一说齐宣王有走王道路线的能力,而没有去实行王道,于是激起了齐宣王的反问,孟子便在“不为”与“不能”的问题上,作更进一步的说明。这一说明,又是逻辑上的一个问题。

于是齐宣王反问说,你所说的“不为”和“不能”这两种情况,又有什么样的差异呢?什么样具体的情形是“不为”?什么样的具体事实是“不能”呢?

乍看起来,齐宣王连不为和不能都分辨不出来,这位国君似乎是太差劲,太幼稚了。我们不可以用这样的观念去读这句话,否则的话,差劲、幼稚的该是我们 了。首先要了解,当时的齐国,在各国中是相当富强的国家之一,正如现代的美国一样。在战国时代,凡是有学之士都到齐国去,不但孟子、邹衍这些人到了齐国, 就是后来的荀子也去了齐国,住在齐国。所以读古书要深思,要经史合参,每句每字都不轻易放过,不要像现代有些青年读书,肤浅地去做表面的文字解释。

齐宣王当时心目中是认为,我齐国如此富强,要做的都做了,而你还说我没有做。那么到底要怎样才算做了?我们经过一番深思,了解了齐国当时的背景,就 知道齐宣王这句话,问得相当有深度,也颇有涵养,因为他不好意思和孟子作正面的辩论,于是对孟子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来,是很有道理的。

权能问题

孟子答复他,假如叫一个人,把泰山挟在腋下,跳过北海,这人说,这种事情我办不到。正如现在我们叫世界拳王阿里,挟起日本的富士山来,跳过太平洋, 落到美国西海岸去,阿里说,我办不到。这是不能,是能力不够,不是不愿意去做。假如叫一个人去为一位老年人,折一根树枝,而这个人说,我没有办法,折不下 来。那么,这个人是不肯做,而不是他没有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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