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的牧羊人(2)
来源: 小西文摘 作者: 秩名 时间: 2015-12-26 阅读: 次
晚上铁栓回来,天已经黑严实了,雨细细地下着,落在身上感觉像落了一层油,他干脆把伞合上,去享受这一刻的清净。刚踏进门,雨嘉就蹦着欢势的步子迎上来,并递给他一张自己考了满分的试卷,铁栓不认识试卷的内容,但他明白老师用红笔批改每一个勾的含义和试卷左上方100这个数字,他的高兴溢于言表。对于女儿每一次能拿到这样的成绩,他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似乎在这一刻他年轻了几十岁,可以用尽全力为女儿奉献。铁栓把试卷拿在手中来回翻看,那张布满尘垢的脸上顿时也润朗了许多。
开元一大早赶来,敲响铁栓家的院门,嘴里叫着雨嘉的名字,正在吃饭的雨嘉随便扒几口,就放下碗筷出门了,路上泥泞不堪,没走多远,鞋、袜、裤管搅得尽是泥水。学校在郭沟的山顶上,所有的孩子不得不提前出门,特别是逢上雨雪天气,走路更是要花更多时间。经常能看见比她们小的娃走在山路上,因脚力不稳而摔倒在坡面。学校坐落在山顶,有一条水泥路直通到县上,也有县里的孩子来农村读书,但他们有自行车,一个来回很快就到了,农村的孩子很是羡慕,即使家里也有自行车,可都是凤凰牌、三枪牌老式的那一种,其速度根本没法和县城的孩子比。
到了教室,提前来的同学们都静伏在课桌上温习功课,没有一个人会在意谁迟到谁早退。早自习,乔老师一般不会监督。初中最后一个学期,乔老师习惯去学生们的家里走访,这样有利于对下一步的教学任务做出更详细的规划。他准备今天放学去雨嘉的家里走访。两年来,乔生义看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孩子从没让人失望过,她的成绩稳定。
最后一遍铃声响彻整个校园,阴沉沉的天空也越发显得幽暗。车棚里,县上的学生在推自行车时显得漫不经心,旁边经过的农村孩子羡慕不已。从教室走出来最慢的学生往往是一些女生,她们在等待相互能搭上话又顺路的朋友,乔老师站在大门口,往来的学生和他打招呼,他皆会微微颔首表示还礼。当看见雨嘉和开元走出来,乔老师告诉雨嘉要去她家走访时,雨嘉当时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带着他往家里走去。快进家门时,雨嘉突然回过头对乔老师说:
“我爹身体不好,走路不方便。”
“没关系,只是聊聊天,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拘束,老师只是关心你们的生活环境,所以过来看看。”
乔生义看出她内心紧张,其实在每一次家访时孩子的表情都会和她一样。但家访只是一次聊天罢了,乔生义并不会把孩子在学校表现不好的情况说给父母,显然他没有明白雨嘉说走路不方便的含义。
“爹,爹,我们老师看你来了。”雨嘉还没踏进门,声音先传开了。
“快让进里屋坐吧!也没啥好招待的。”
铁栓一边回答,一边跛着脚出门迎接,乔老师看到之后很惊愣,这就是雨嘉的父亲吗?进了屋,除过一张桌子和两个条椅凳外,再没有其它任何家具,空旷的堂屋徒有四壁。没到来之前,乔生义知道学生家里普遍不宽裕;可真正见到这样的家庭环境,作为一名老师,他心里也为孩子感到不容易。
“你是雨嘉的父亲?”乔老师说完立刻意识到口误,又连忙改口道:“供一个孩子读书负担不轻吧!”
“也没啥,就是生活上委屈了孩子。”
“现在国家对贫困户有特别照顾,办一个低保证,每月还有三百元的补贴,您也可以去县上的民政局办一个。”
“有这样的好事?”铁栓喜出望外,可瞬间他又灰沓着脸,道:“咱没根没基的,县上会给办吗?”
“对于你们这样的家庭可以办,这个星期天我带你去县上登记。”
铁栓高兴得合不拢嘴,让乔老师先坐着,他下厨房做两个菜。可乔老师连忙拉着他说不麻烦了,还要去其他学生家里看看,铁栓强留不下,只好叫雨嘉送送乔老师。已经快八点了,天黑成一个整体,沿路坑洼不平,不知道谁家的狗吠叫两声,接着更多的狗像被唤醒一样,搅乱了整个村庄原有的静谧。没走多远,乔老师感觉到这一次走访并不成功,应该询问的话和想要听到的回答,都不是按照拟定好的顺序进行的,在走进雨嘉的家和见到其父亲,他就丧失了语言的表达能力。也就是说,去她家走访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可通过对话,乔生义心里似乎又找到了一些安慰。没错,能为这样的家庭提供帮助,这意义要远远大于走访本身的意义,雨嘉拿着手电筒,一直把乔老师送到了山脚下。
申请低保证
几天后,乔老师带着铁栓去县上的民政局填写了一张表格,当然所有的字皆是由乔老师代填,县里的工作干事既不热情也不冷淡。铁栓从没踏进过县委会的办公室,他的额角很快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过了一会儿,铁栓发现所有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并没有关注他,紧张的心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工作人员问道。
“铁栓。”
“你的户籍我们查不到,有没有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材料。”
铁栓摇了摇头,过一会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就拿出一个印有军政的印章红本。递给工作人员道:
“这个可以吗?一九八八年,我们村发生百年不遇的大水灾,全村年轻的劳力自发组成一支队伍去抗洪,最终还没等到解放军赶来,全村人被洪水卷走了。我为救一个孩子,双腿被坡上滑下的泥石流掩埋了,是解放军救的我,并给我发了一枚徽章和这个小本。村里没几个人活着,都逃荒到了外乡,户籍怕也让那场大水卷走了。”
工作人员打开红本看过后,心里为之一颤,这是当年省里颁发给为人民服务做出巨大贡献的优抚证,第一页赫然写着:李延平,男,在1988年3月25日湖北均县发生的特大水灾面前,他用一双农民质朴的双手救下二十一名乡亲,最后因筋疲力竭,在被泥石流掩埋的情况下,仍用双手托举着一名两岁大的孩子,这种不顾个人安危,把人民群众利益摆放在第一位的无私情怀,堪称所有劳动人们不朽的典范。工作人员看完证后,立刻热情地端出一杯水递到他面前,又问道:
“李延平是您,为啥又改叫铁栓了?”
“亲人被那场灾难全部带走了,再叫这名儿还有啥意义?我大字不识一个,他们叫我铁栓,我听着也顺溜。”
“您是当年的英雄。您是当年的模范,这些年受过不少苦吧!”
“什么英雄模范的,我不爱听。是救过几个人,可我没救回来一位亲人,惭愧啊!”铁栓说完,脑海又浮现出当年满尸遍野的凄凉景象。很少掉眼泪的他,此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您救过的人,在您生活遇到了困难,他们有没有过来看望过您呢?
“咱也不求得到回报,我一个老头子不想给人家添麻烦。”
工作人员特事特办,立刻给上级打过一电话,得到批示后,又恭恭敬敬递来一张低保证明的单子,并说七个工作日内一定会把低保证送到他手里。出了民政局大门,铁栓脸上显出久违的微笑,他感谢人民政府,感谢乔老师,有了每个月三百元的补贴,他可以为雨嘉的生活带来一些改善,自己老了吃啥倒不讲究,但是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凑合。既然领养了雨嘉,就要担负起这个责任。平时看着才十五岁的闺女,也和他吃一样的干菜和粗食,心里觉得非常难受,谁家不心疼自己的儿女?谁家不是把所有心血放在儿女身上?可他经常连一碗细粮都无法给雨嘉端上,内心的自责可想而知,他仅仅为这个原因恨过自己这一双瘸腿。现在好了,有低保证加上放羊的收入,雨嘉就不用受苦了。
乔老师骑着笨重的自行车,忽然感觉到背后车座上的分量不轻!他对雨嘉平时出色的表现找到了答案,逆境改变着一个人内心组建的不完善,他觉得现在很多学生越来越缺乏承受苦难的能力。即使家里再穷,也丧失了前进的动力。
车骑到葛田,铁栓下来说了一番感谢的话,便准备直接往家里赶去,乔老师知道他行动不便,想送他到家门口,可铁栓倔脾气一上来硬是不依。村口离他家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铁栓心里觉得已经麻烦人家够多了,何况这一截路坑洼不平,骑车也费气力。他手里紧紧攥着低保证明的单子,像攥着一个护身符一般,表情肃穆而坚定。原本今天他应该去坡上放羊,阴雨好不容易停下来,几天没见到羊,铁栓又开始惦记了。刚走近村子,邻人们就纷纷过来和他打招呼:
“哟!这不是铁栓吗?从县上回来啦!”
铁栓尴尬地点点头,说:
“事忙完了,马上就去给大伙放羊!”
“不急,不急,我那几头母羊快产羔子了,你这两天帮忙多给照看照看。”
“放心吧!羊产崽是大事,这日子我全装在心上哩!”
没走两步,王家婆姨踮着一双小脚跑过来,她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和高挑的眉毛,一看就知道是精明的妇人,隔老远就喊着:
“栓子叔啊!实在对不住了,这娃刚下怀,奶水却不断,家里实在拿不出几个钱,你看上个月又连着下了几场雨,我这里只有二十三块钱,就算上个月的工钱吧!你看成吗?”
其实,按照之前商量好的,铁栓帮十八家牧羊,只要每户羊的数量不超过三十只,月底都应该给他三十元,哪怕月中有雨雪冰冻灾害,不能去坡上放羊。但说是这样说,十八户里面经常有少给他工钱的,一个人少给一元,其他人看不过就少给两元,这样往复循环,最后落到他手里的钱也就三百来块左右,三百左右的钱除过交电费,买油盐酱醋等开支外,真正落到手里的余钱没几个。他这个人实诚,从不跟邻人斤斤计较,当听到王家婆姨的话后,也没犹豫就答道:
“娃的身体要紧,二十三就二十三吧!”
“栓子叔真是好人。”说毕,又对手中抱着六个月大的孩子道:“还不谢谢叔。”
铁栓接过钱,尽是一把零票子,回到家细数一遍,发现又少了一块,少一块就少一块吧,人家孩子还没有过周岁,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何况他现在还办了一张低保证,只要日子能过得去就行。俗话不是说,远亲不如近邻吗?保不准哪天还要麻烦人家哩。回到家闷头喝下半葫芦瓢生水,又坐在堂屋前的门槛上美美地吸完两锅烟,人这才从劳顿中缓过神来。耽误了半天时间,虽然之前给村里人说明了情况,可他还是坐立不安,随便在竹篾筐里拿两个蒸馍泡在碗里,吃毕就又开始去坡上放羊了。铁栓把羊赶到石坡崖,此时太阳的光线晕染出一片生机勃发的景象,他看着满山遍野青油油的铮绿,顿时心里也感到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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