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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的灵魂

来源: 小西文摘 作者: 秩名 时间: 2016-01-06 阅读:
  葬礼结束,宋修枝在家里睡了整整一下午。傍晚醒来,眼神定在墙上一方金黄的余晖中,久久不想动。这张床,这所房子,这个世界,一下子都成为巨大的虚空,她感到深深的疲惫,却无所支撑。
  就这么结束了吗?鲁根见真的死了吗?原以为,她与他,只余对峙,以及法律名义下的那张纸,只有疏离和沉默,万没想到,当他的骨灰从国外运回来,她却扑上去,抱住盒子号啕大哭。她原不知道自己有真正的悲痛,还有太多的委屈,憋了太久,这一哭,就是与鲁根见真正地交流了。原来,她和他需要交流。她骂他。她捶打着骨灰盒。她哭得悲天怆地,突然就昏过去了。醒来,宋修枝发现自己是在医院里。母亲和妹妹修桃守着她。她想起那个骨灰盒了,荒诞却是真实的存在,又哀哀地哭。她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哭。修桃说:“姐,你哭什么呀,他值得你哭吗?”母亲吼道:“哭什么哭,该把他的灰扬了去!”宋修枝哭得更凶。
  想起这些,她的眼睛又湿了。那方余晖暗了。她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觉得该起来做点什么。
  可是没有什么可做的。什么都不想做。她抓起手机,看到一下午来了十几条短信,同事的,亲戚的,无非是“与你同悲,节哀”之类的话。没什么感觉,不,是怪怪的感觉。可能连那些发信人自己也不能确定,他们安慰她的是什么,谁不知道那个死了的人已经背叛她十几年,谁知道她为什么而哭,真哭假哭?三点十四分时有个未接电话,是凯风的。他是鲁根见的哥们,葬礼他出了很多力,她的状态无法开车,是他开车来接她去的殡仪馆,中午,也是他开车送她女儿悦悦去火车站,悦悦要赶回大学准备期末考试,最后他又把她送回家,她的样子使他更加谨慎,什么也没敢说就走了。
  她盯着凯风的号码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按下拨号键。
  “喂,你以前说过你爱我的,是吗?”
  凯风说:“是,我现在还想这样说。”
  “那你马上过来,马上。”
  不到半小时,门铃就响了,宋修枝已经洗过澡,她穿着睡衣开了门。凯风一手拎着一袋超市买来的熟食和小菜,一手抱着一瓶红酒,她一眼就认出是“和尚的灵魂”,俄罗斯的,是他和鲁根见生意上的合作项目之一。
  “把东西放下。”她扭身进了卧室。
  等凯风小心地走进卧室,她已经全裸陈列在床上,像一件孤世展品。凯风一愣,眼睛看直了。
  宋修枝用挑衅的目光示意他,直到他迟疑着动手脱自己的衣服。
  这时,她听到外面又沙沙下起了雨,这个夏天,雨真是多,动不动就洒上一阵子。之后,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她自己久旱的土地苏醒了,每一条缝隙都在贪吸着甘露,然后自己变得大汗淋漓,变得丰满饱涨,变得甜蜜而疲惫。当他们渐渐平息,天已经黑透,路灯的光亮偷照进来,屋内的一应物件虽模糊,却轮廓分明。
  凯风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动。两个人连呼吸都控制着音频和节奏。静默难挨。终于,宋修枝问道:“菲克拉怎么样了?”
  “什么?”
  “你知道我说什么。”
  “……我不明白你确切的意思……”
  宋修枝的声音满是愤恨,“你还是要敷衍我是吧。你走,你给我走!”
  于是,凯风的轮廓坐起来,影影绰绰运动着,衣服窸窸窣窣,腰带叮当一响,整个一个人形站直了,在床前默立了一会儿,走了出去。宋修枝的话追到客厅:“把你的酒带走,我不想看见它!”
  门只轻轻一响,宋修枝却抖了一下,刚才似乎放空了的内心,又有什么东西爬进去了。是个小动物,啃噬着她。在菲克拉暴露之前,凯风每次回国替鲁根见捎东西,都强调他和鲁根见在国外像和尚,那时候,她已经相信菲克拉的存在,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她问凯风是不是有这回事,凯风说:“嫂子,你别多心,没有的事。”当人人都知道菲克拉的存在,她再也没问过凯风一个字。当人人都知道菲克拉的存在,凯风开始向她示爱。那时,凯风的老婆在小城市场卖皮夹克,有天凯风从国外回来,发现老婆卷款跟人跑了,一年后,他在国外的一个中国市场看到了她和她的姘头,他带她回到国内小城离了婚。那以后,他每次来看宋修枝,都给她带一瓶“和尚的灵魂”。
  她冷漠以对。他说:“你何必苦自己呢。”
  这一次,凯风定也不打算说实话了。去他的。
  也许是哥们之间的袒护,也许他不想带给她新的烦恼。但她不领这个情。无论怎样,男人没个好东西。顿时,她有些后悔叫凯风来这一遭,自己到底什么目的嘛。她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奇怪,自己怎么又哭了呢?鲁根见死了,她是怀念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抵抗失衡了?他就这么突然死了,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失败了。好没意思。
  楼下有孩子们疯闹的尖叫,不远处的小广场上,一个业余民乐队在演奏《敖包相会》,乐声飘进她的黑暗里,她没被打动,慢慢竟又睡着了,忘记了外面那个混蛋世界。
  这地方紧靠中俄边境,是陆路口岸,山脉迢递相连,草丛中,一段铁丝网,一块白石界桩,或一条防火带,就是分界线了。早年,两边的卫兵甚至能互相换吃的,那边甩个大列巴过来,这边扔两张大煎饼过去。上世纪50 年代到90 年代初,不足万人的小镇,历经了友好的热烈,冷战的不安与阴郁,解冻复苏的艰难与初暖。可是,炊烟绕袅,居民的生活稳而不变。除了货运火车,每天有一列客运火车往返内地,稀稀落落的旅客下来,默默地走。上班的人吃的是供应粮,工资里还有边境补贴一项。种地的人歉收了,国家会拨来返销粮。没有人多富,也没有人多穷。
  只是,过于寂寞了。弹丸之地,谁家死一只鸡,能被谈论整整一上午,一户人家的儿子被另一户人家的儿子杀了,人们谈论了很多年。
  这二十年,又过于喧嚣了。国内旅客列车又加开了一列,往返俄罗斯的客运列车也开通了,建起气派的国门,通往俄罗斯滨海边区的公路就打国门穿过,货车和旅游大巴往来络绎。小镇固定人口五六万了,流动人口一度也有十万,高楼林立森密,颇有港澳那种狭小、紧凑而繁华的意味。
  高楼里,有通宵的灯影,有欢笑,有泪哭,不像早年,天一黑就是黑蒙蒙一片,只有夏日的蛙鸣,以及冬夜里的风号。楼里多少男人女人空在那里,他们的另一半去了对面,海参崴、乌苏里,或者纳霍德卡,办公司,开餐馆,要么摆摊床卖中国货。
  这些地方都不远,除去漫长的过关时间,路上汽车跑起来也就一两个或两三个小时,最远的海参崴也就五六个小时。那也是异国他乡啊,何况又有办护照的不易,过关安检的拥挤与繁琐。出外难,法律和风俗隔了一道国境线,便模糊起来,时间一久,不管家里是否有老婆,是否有丈夫,那些人男女相互搭起了伴儿,一起做生意,一起过日子。
  小镇的人,经历太多了。
  很多人的遭遇在小镇流传。某某带了一百万去那边,没几天被抛尸海边,或者,某某挣了几百万,却在赌场又成了穷光蛋。没多久,又有新的故事盖上来。某某的货在那边被抢了,某某在那边的住处,半夜里闯进俄罗斯黑社会的人。
  宋修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也成了故事中的人,并且一再地被亲戚朋友和同事谈论,而且是持续地谈论。
  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丈夫鲁根见在纳霍德卡做生意,跟一个俄罗斯女子同居了。
  这种事情并不多见。“搭伴儿”仅限于中国人之间,他这种情况不属于“搭伴儿”。可能是男人的一种小小的梦想吧。中国男人对外国女人多少都有点想法,但机会不多,因为外国女人少有对中国男人有想法的。这些年来,镇上也只有两个男人,成功娶回俄罗斯姑娘,一个是做翻译的,一个是做经理的。鲁根见的情况又不同,他家里有老婆,同居的却是个年轻姑娘,他要娶她,得先跟宋修枝离婚。
  当然,没那么快走到这一步。这也是男人做这种事的规律,先偷偷做下再说,离婚的话说不出口,不离婚两边跑,应付起来会很麻烦,可是男人喜欢这种冒险与隐秘的刺激。
  宋修枝到底是知道了。她信,因为她感觉到了,想到了。鲁根见本来可以安生地上班,可他看到别人疯狂“倒包”,钱多得来不及数,便执意辞职,加入“倒包”大军,往那边倒腾运动服和旅游鞋,挣下第一桶金,又转去做别的生意。头几年他还经常回来,每次都会带一瓶俄罗斯红酒,两人对饮,半甜,他说:“我在那边都成和尚了。”她说:“难道我在这边不是尼姑吗?”偏偏那红酒的俄文名字叫“和尚的灵魂”,后来鲁根见也跟朋友凯风合伙往回倒腾这种红酒卖,因为它被黄色麻袋片包裹着,所以小镇的人都叫它“麻袋片儿”。
  宋修枝宁愿叫它“和尚的灵魂”,好好的红酒叫成“麻袋片儿”,俗了,虽然叫成“和尚的灵魂”也让人费解。后来,跟事物发展的规律一样,鲁根见回来得少了,回来并不是因为想念老婆,而是生意上的事必须处理。他照样会带一瓶红酒,却待不上一天两天,又走了。红酒还剩大半瓶,她夜里独自慢慢饮,有点涩。
  妹妹修桃实在看不过眼。“姐,你就叫姐夫在外面野吗?钱挣多少是多,差不多就叫他回来做点事吧。”
  做姐姐的没吭声。
  “姐你知道吗?我姐夫……”
  “别多嘴!”
  “谁不知道啊,有人都看到了……”
  “叫你别说了!”
  宋修枝心里发抖。哪有人眼看着钱不去抓的,何况鲁根见钱挣得容易,不会罢手回来的。她跟鲁根见可是小学和初中的同学,算得上青梅竹马,结婚也没多少年,孩子还小,怎么说也不是出这种事的时候啊。钱像蘸了蜜糖的刀子,割裂了小镇上一切人的关系,每个家庭都插上了一把刀,伤的是谁就不一定了。单位里一位叫陆莹的女同事,丈夫最早做边贸,挣了上千万的资产,却跟女儿的同学恋得火热,而且又勾上那女孩的母亲,母女通吃,陆莹只好离婚,家产只得了百万。看上去好好的家庭,说完就完了。以前是看别人的热闹,怎么就轮到自己了呢。宋修枝头一次明白,一切感情中,夫妻感情是最脆弱,也是最捉摸不定的,一旦弄破了,也最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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