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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的灵魂(2)

来源: 小西文摘 作者: 秩名 时间: 2016-01-06 阅读:

  鲁根见再回来,若无其事,仍带了“和尚的灵魂”。宋修枝也若无其事,打定主意装傻,不问,不过多喝了一杯,最后露出一句:“和尚的灵魂到底在哪里?”丈夫愣住,夫妻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最后心虚的一方败下来,但一个不问,另一个也没说。气氛含混。窗外,红的绿的灯火,熟透的果子一般,滴着欲望。这一晚,他们各睡各的被窝,很久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第二天,鲁根见一早就闷头走了。男人总要去那边继续生意,人不在家,有孩子陪着,忙着,日子总可以对付下去。
  其实,这不叫对付,就是一种幻想。鲁根见有什么好,抽烟喝酒打麻将,都在行,个头不高,人也不帅,那毛子姑娘看他有钱吧。那边的姑娘大胆、开放、热烈,随便跟他玩玩而已,他也是图个新鲜和刺激吧。他定会有玩腻的一天,老婆孩子才是根。
  也是一种抵抗。她绝不给他进一步推动事态向前的机会,绝不向外国女人让步。年龄、生活习惯、民族风俗,等等的差异,早晚要让他们生出枝蔓,生烦生厌,直至分崩离析。因此鲁根见再回来,宋修枝仍是什么也不问,一味地让女儿悦悦陪爸爸,她在厨房里忙着煲汤炒菜做饭,然后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倒也乐融融的,亲情浓厚。
  鲁根见却没有带“和尚的灵魂”回来。
  鲁根见回来得更少了。
  宋修枝明白,鲁根见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还能自然地摆着丈夫的架子回来,一切都按旧日的程序走,亲热、喝酒、吃饭、上床,陪孩子玩儿,一起去看望老人,是演戏也不是演戏。
  知道她心里的明白后,就是演戏了,便没法儿自然了。而她呢,别的事都可照做,床上的事,万般不想。她不想,他不缺。她没有明示或暗示,他不敢尽义务。若不是怕悦悦看出来,他们中肯定有个会去睡沙发。他们不得不睡在一张床上,但是各把一边,就是完成睡眠任务而已。
  日子这样软中带梗地对峙着。
  有一阵子,宋修枝又听到一阵雨声,她眼皮沉重,模糊觉得眼前已是一片灰白。她不想弄清时间,时间现在对她无所谓。等她不想再躺下去,外面已是一个明晃晃的早晨,天比秋天还蓝。而她的世界,悲哀,灰暗。真是岂有此理。生活处处这样不搭调。她在床下发现了凯风落下的打火机,她想起自己昨晚对他发泄得酣畅淋漓,今天该做点什么了。她要把这个家彻底清理一下,把鲁根见所有的东西都清除掉。
  她先是踩上沙发,伸手扯下当年的结婚照,摔碎玻璃,将照片一撕两片,可随即,她就坐在沙发上,望着当年的自己走神儿了。这些年,她其实经常这样走神儿。你说有多么爱鲁根见,也难说。高中的时候,他们分开了,一个在铁路中学,另一个在市直中学,再没有联系。之后,宋修枝去省城大学上了俄语班,谈过一场徒劳的恋爱,毕业回来在市直中学当了俄语教师。有次宋修枝跟学校里几个老师去饭店,为一个调离的同事饯行,竟然碰到了鲁根见,他们几个哥们儿在喝酒。
  普普通通的鲁根见,高中毕业后,什么都没考上,家里在火车站给他找了份工作,尚未婚娶。自此两人又接上了头。宋修枝最终嫁给鲁根见,大半是看重他工作的稳定,而她自己也是平凡的女人。
  镇上的老辈人说:铁路是铁饭碗,银行是银饭碗,海关是金饭碗。好歹他们端的是铁饭碗呢。又是打小就熟悉的伙伴,知根知底。日子就实实在在过起来,过成了一棵树,根连根,感情渗入一个有机的系统。这也是小镇女人过日子的特点,太实,太投入,犹如一个猛子扎下去,一时半会儿浮不上来。
  事情出来后,修桃劝她去一趟纳霍德卡。“不去。”她一直保持着决然的态度。去做什么呢?看看那个俄罗斯小女人什么样?像泼妇那样去跟她打一架?宋修枝觉得,她即使什么也不做,只要出现在那里,就降低了自己。她不想见到那个女人,也不想让那女人见到她,更不想看到那里的中国人,小镇的熟人,那种复杂的眼神儿,一想就觉得脸皮被活脱惨烈地揭掉了。她要保持一种东西,许是冷静,不,准确地说,是优雅。冷战时期,俄方来的货物,都得在小镇火车站换装,那里有他们的工作人员,有男有女。他们闲时,会到街面上来走动,但不能越过“外国人止步”的牌子。宋修枝牢牢记得,俄罗斯女人的裙子,优雅地摆动,春寒秋冻时,也露着白壮的小腿,步伐从容,哪怕是冬季,小镇女人的腿全裹着厚棉裤,笨重地走,俄罗斯女人皮靴上的裙摆,照样荡得稳健而妖娆。鲁根见出国做生意后,有一次宋修枝跟了去,路过几个俄边境小镇,最终到达海参崴。她奇怪,他们没有土木建设,街上静静的,过马路那才叫舒服,汽车耐心地停在那里,司机摆着手让你过。卖东西的地方,哪怕三两个人,也要排着队。饭店、商店里,公交车上,人们只窃窃私语,有人会怒着脸制止中国人无节制的大声喧哗。戈尔巴侨夫让这个国家乱过,但这一切没有改变。宋修枝回来,跟那些没出去过的同事多次慨叹。当修桃劝她为这女人走一趟时,她又想起这一切,也暗想,有这样一个底子,那个女人也不会少了这些标志吧?她不能输给她。一切交给时间。时间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工具。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问题是这样解决的。
  她打开衣柜,只要是鲁根见的衣服,她就一件件甩出来,管它新的旧的,薄的厚的。有一件羊毛衫还没拆封,那是有一年春节的时候她为他买的,但是他只来象征性地坐了一会儿,她没有拿出来。
  没一会儿,地上已是一片狼藉,鸭绒衣、皮衣、成套的西服、休闲夹克、牛仔裤、秋衣秋裤,内裤、袜子、棉手套、棉帽、旅游帽……都呈现着男性的粗糙与邋遢。淡淡的霉味熏得她鼻子发痒,嗓子发紧。于是,她踩着这些降为垃圾的东西,去客厅的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咕噜咕噜喝下。
  这时,门铃声大作,刺得她烦躁,铁下心不理会。看到茶几下边的横隔板上有一只鲁根见的白瓷茶杯,她奔过去一把抓起摔在地上。瓷片飞溅。
  外面的人在喊:“姐,是我呀!”她只好去开门。
  第一道是木门,有一个阶段,门把手坏了,还是鲁根见回来修好的。那次他想说什么来着,她没给他机会。他给她和孩子带回那边的酸奶、奶酪、香肠,也把家里坏掉的地方修好了,比如卫生间关不严实的水龙头,时亮时灭的灯,悦悦作业桌拉不动的抽屉。他是亲人。很多的筋脉联系着,切不断的。孩子也需要亲爹。她配合着做该做的事情,就是不跟他交流眼神,不让他的话说出口。
  她不确定他会说出什么,反正不会是跟那个女人拉倒了。那种意思不用说,他会做得不一样,她感觉得到。于是,他又像兄弟,而不是像一个丈夫那样离开了。
  修桃提着两个餐盒。“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带来点吃的。”
  宋修枝一扭头,又在客厅里继续寻找鲁根见的东西,动作生硬。半盒香烟,一个打火机,一个旧手机,一打他专用的牙签,衣帽挂上还有他的一个休闲背包,统统扔在地上。“一会儿你走的时候,帮我把这些都扔到垃圾箱去。”她一边说着,又冲到卧室去,找出一沓平日留存的大号塑料袋,将地上的东西往里胡乱塞。
  修桃将餐盒放进厨房,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姐姐。然后,她走进来,将那个没拆封的羊毛衫拿起。
  “这个我要了,孩子他爸能穿。”
  宋修枝头也不抬。“拿走,想要什么就拿走,不想要的都扔掉!”
  “你身上的枷锁是不是也该扔掉了?”
  宋修枝心头一震,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接着塑料袋又哗哗响起来。她知道,修桃一直不愿意看着她苦熬。“姐,你何苦呢,也找个人过吧,这也公平。”说这话时,是几年前的一个星期天,姐妹俩在宋修枝的厨房包饺子。“我是那样随便的人吗?”当时,宋修枝眼皮也没抬一下。“什么叫随便,这叫自由。现在这样过日子的人多了。”
  宋修枝当然也听到很多例子,从前的邻居老梁家,二儿子在那边开了个中餐馆,跟哈尔滨去的一个女人“搭伴儿”了,老婆在镇上只好也找了个男人过日子,那男人也像丈夫那样,去她的娘家走动,还帮忙照看生病的老人。还有个老熟人,是老婆在那边出摊床,跟延吉来的一个朝鲜族男人搭了伙,他在家里这边,三天两头换女人。类似的事多了去。从前的亲切的房子,都变作不认识的高楼广厦,从前的邻居、朋友、熟人,早都四散了,你看不到他们的人、他们的生活,但总能听到他们的故事。“我不想那样。”宋修枝说。“因为你是老师?老师就该守活寡?”
  “跟这没关系。”有时宋修枝也想,可能有一点关系,教师这职业像警察,受到许多制约,多少也影响了她的行为,但这不是主要的,不管身上贴着什么样的职业标签,都是人嘛。宋修枝是想坚守一种东西。社会上的那些乱象令人无措,就该随波逐流?有些基本的东西应该守住。“死心眼儿!”那天修桃接了一个电话,没等饺子煮熟就走了。宋修枝把饺子煮溻到锅里了,心情就像跑出了馅儿糟烂了的饺子皮,一种特殊的疲惫,使她扔下勺子,啜泣了。
  此刻,她打了个喷嚏,急忙奔到洗手间,擤出一把鼻涕,开了水龙头,洗起了脸,眼泪都在手掌里。修桃又站在洗手间门口。“该自由了,你早就该自由!”
  “麻烦你把那些东西帮我扔出去!”她盯着洗面盆说完这句话,开始清理鲁根见的剃须刀、牙缸牙刷、男式洗面奶和护肤霜,一件件噼噼啪啪扔进垃圾筒。修桃默默地把地上的碎片扫了。
  最后,随着一声门响,屋里静得人心慌。宋修枝突然觉得,这半天的行为举动消耗了太多的心力,几乎要虚脱,她从洗衣间飘着步子出来,躺倒在沙发上,让自己融进死寂。
  若不是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宋修枝会真的以为自己变成了沙发的一部分,她挣扎着坐起,感觉是从沙发内部挣脱出来的。
  凯风的声音在说:“喂,晚上去马克西姆餐厅聊聊吧。”
  “我不想出门。”她的声音冰冷。
  “……那……我去你那?”
  “不要。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凯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想跟你谈谈老鲁留下的股份怎么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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