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的灵魂(3)

　　宋修枝不答，却突然问道：“鲁根见到底是怎么死的？”
　　亲戚们，送鲁根见回来的朋友们，都在谈论他的死。
　　这些年，鲁根见在那边瓜葛上当地的黑社会组织，菲克拉就是头子的妹妹。鲁根见挣了大笔的钱，圈下不少土地。他在一天夜里跳楼自杀，俄警方和法医鉴定，他有严重的心脏病，还吸毒。
　　但国内的家人和朋友认为，他是被黑社会的人害死的，因为他最近刚卖掉一块地，几百万美元，这么有钱，不可能自杀。关键是，在他和菲克拉的住处，找不到任何土地交易的文件。他的遗体很快被草草火化，怀疑也只能是永远的怀疑了。
　　“修枝，”凯风再不会管她叫嫂子了，“他出事时，我在国内，等我得了信赶过去，他已经变成灰了，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那……菲克拉真是黑社会头子的妹妹？你是不是见到她了？”
　　“我不知道，修枝，我也没见着她，骨灰是警方交给我们的。”
　　宋修枝沉默着，心里在判断凯风这话的真假。
　　“喂，喂，你在听吗？”
　　她猛地掐断了通话。
　　那天，她在学校里接到妯娌的电话，让她速回婆婆家，出大事了。她开着车，胡乱猜着，至多想到是公公或者婆婆暴病死了，又不敢真的这样大不敬地想。一进鲁家，客厅里很多人，脸色悲戚，有红着眼的，有流着泪的，都望着她。她一时还弄不清都是谁，只听到婆婆在哪个房间里哀哀地哭。她差点以为是公公死了。可是不对，客厅的家具变动了，贴墙多了一张桌子，上面一个骨灰盒，再看倚墙的遗像，分明是鲁根见。她弄不清是一种什么力量猛力推了她一下，扑到那个盒子上。
　　是时，她已经好几年没进鲁家这个门了，而悦悦几年前在此受到伤害后，几年间也不再来了，初中毕业上了高中，又备战高考，学习太忙是个很好的借口。大前年春节，鲁根见一个人回到小城的父母家，可是宋修枝和悦悦没去鲁家吃年夜饭，鲁根见只好硬撑着来见妻女。
　　此刻，宋修枝扭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重新感觉到沙发的存在，听到皮革吱吱地响，她知道自己也存在着。她和鲁根见那最后一面，就是在这沙发上对峙着。他一进门，悦悦盯他一眼，一扭身，进她自己的屋去了。夫妻先是没说话，鲁根见各处转了转，无事可干，就在这沙发上坐了，在茶几前抽烟。他在思量着，怎样把话说出来。宋修枝先开口了。“等孩子大学毕业后，再办离婚手续吧。”她说服自己，这是为悦悦考虑，总不能让孩子将来在大学里被问及父母时，而感到尴尬吧。鲁根见也应该将为父的责任担负到底。
　　他当时怔一下，没说话。屋子里只有暖气管道里的水流声。外面，谁家的孩子在放炮仗。烟抽完了，鲁根见起身喊道：“悦悦！爸爸走了。”悦悦没出来。鲁根见闷下头走出门。宋修枝一直坐着没动，周身发冷，冷得站不起来。
　　现在是盛夏，她不冷，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了，整个人钝钝的。她瞥见沙发腿处还躲着一角白瓷片，便蹲下身体拾起，在手腕上慢慢轻轻划过，微小尖锐的疼痛一闪，横纹处现出一道白印。够了，她还有感知。
　　宋修枝开始去上班。
　　今夏的雨实在多情，每天必来，出着太阳也会簌籁洒上一阵。不过，气候比从前暖多了，她每天出门都要穿上裙子。同事们看到的宋修枝一如往日，平静，优雅，一时不知该如何寒暄，便点头而过。只有那个被一夜暴富的丈夫抛弃的陆莹，认真看了一眼宋修枝的棉麻连衣裙，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陆莹身边一直虚位以待，不是不想，哪是容易的事。她匆忙去上课了，宋修枝没看清她的表情，但相似的故事使两人的心早就是邻居，她冲着那个不幸而孤独的背影微微一笑。她明白，自己优雅背后的窟窿，从未逃过陆莹的洞见，虽然她们并没有互诉心曲。
　　那些年，鲁根见从国外回来过春节，必然要一起去婆家吃年夜饭，几个重要的节日，鲁根见不回来，她也会买上东西，带悦悦去看爷爷奶奶。双休日，她就不去了，不然就真像演戏了。鲁根见不在，她与公婆的相处，彼此都累。悦悦功课不忙时自己去。孩子是各种关系的润滑剂。就有这么一天，悦悦从爷爷奶奶家阴着脸回来，乒乒乓乓进了自己的房间。宋修枝拍着门问：“咋的啦？”里面毫无动静。女儿性格内向，从不叽叽喳喳主动说什么，问她也很少说。这样子回来，是遇上大事了。她不断地拍门。“悦悦！悦悦！”悦悦突然拉开门，脸涨得通红，“你是全世界头号大傻瓜！”她迅速又插上门，再也没有声息了。
　　宋修枝愣神儿那会儿，想过是跟鲁根见有关，悦悦知道了那个俄罗斯女人？几分钟后，她开始到处打电话，给修桃，给公婆，给妯娌，都支支吾吾的，最后是从八岁侄儿那哄到了消息：“二大大带毛子媳妇儿和毛子弟弟回来了。”轰隆一声，宋修枝的内心世界坍塌了。以后，她是在亲戚和熟人们的谈论中，一点点掌握了丰富了那个事件。
　　俄罗斯姑娘叫菲克拉，黄头发，蓝眼睛，年轻漂亮，她给鲁根见生的儿子叫卡佳，中文乳名叫鲁鲁，都五岁了。鲁根见带他们来小城玩，直接去了父母家。老人本也立场分明，不认那个传说中的毛子女人，她怎么样，真的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但是看到卡佳，不，他们还是喜欢叫他鲁鲁，那种喜爱便模糊了是非。鲁鲁更多地继承了父亲的基因，乍看，是很英俊的中国小男孩，细看，眼睛有点凹，血统明显有异，可即使串了种，那里面也有四分之一他们的血液，疼爱之心没法掩饰。老人甚至给了孩子五百元人民币。这说明什么？想想，宋修枝就心头颤抖。
　　那个毛子女人就不必想了，反正就是那个品种，高鼻凹眼，白，是牛奶里掺进胭脂那种白，谁都没办法。很多年来，宋修枝脑子里一直有个难忘的画面，是开放之初，人声满患的火车站门前，一个俄罗斯姑娘坐在肥大的包裹上，夹着香烟，目光忧郁，望着某个地方。那印象，既优雅，又放荡。宋修枝早该想到，这个菲克拉，可以具备那个民族所有的优雅品质，但也可以随便地跟人生个孩子，这太正常了，连国内传统的中国女人，都有愿意被包养，生下没有名分的孩子的，还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在这一点上，两国的女人似没有什么差别了。
　　不可理解的是，鲁根见有什么好，菲克拉没有玩玩就跑掉，还愿意生下孩子。菲克拉又有什么好，鲁根见没有玩玩就收心，还弄了个小兔崽子出来。他带了这母子回来，是公开的无声的宣言了。那母子与她们这母女，很大的不同。他的态度里有绝决，事情走到头儿了。宋修枝心里的冷，渗入身体的边边角角。她不太明白，鲁根见怎么会变成这样。小学时代，一次他们一起上山采蘑菇，快到边境时，在没有哨所的路段，她忽发奇想，扯下脖子上的红领巾，要挂到树上去，要让对面的人看见，是鲁根见帮她系上去的，他们让红领巾朝着那个方向飘，表达中国小学生的友好心情。但是，不久，有关部门的人到学校里来调查了，鲁根见说是他干的，他受到老师的批评教育。多年后，在他们要结婚的时候，宋修枝想起这事，心里觉得踏实，鲁根见是可靠的。
　　人是如此难以理解，没有逻辑性。
　　整个上午，宋修枝都保持着优雅，创伤使她既轻松又沉重，但她相信自己可以开始新生活了，一种明确的没有重负的生活。下午第二节课，她正给学生讲俄语的动词变位，放在讲台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她瞄了一眼号码，陌生的，没理会。下课铃响起时，手机又震动了，她按下通话键，在孩子们的吵嚷声中终于弄清，那是菲克拉。
　　下班回家，宋修枝就躺在了床上。一直躺到屋子里黑了，对面一户人家的窗口黄了。这期间，她耳边一直响着菲克拉平静而执着的声音。菲克拉说不好汉语，有限的几句问候语，说不定还是跟着鲁根见慢慢熏的，他们俄罗斯人大都不学汉语，许是汉语不好学，令他们畏难，许是他们自尊自大，不屑于学习，做生意的人，无论这边还是那边，都是中国人踊跃地学俄语，交易都是用俄语完成。她后来一直跟宋修枝说俄语。宋修枝听明白了，菲克拉带着卡佳来了小城，是跟旅游团来的，先去了鲁家，两位老人还在悲伤中，相信儿子死于黑社会的谋杀，相信她是黑社会头子的妹妹，把她连推带骂轰出来了。她要去鲁根见的墓地。是鲁根见生前给她的号码。鲁根见，他是把什么都想到了。
　　宋修枝什么也没说就中断了通话。
　　她起身走进厨房，想给自己弄点吃的。她看到凯风留下的那瓶红酒，想打开，可拿起又放下。
　　女儿从爷爷奶奶家哭着回来的那天晚上，她想独自喝酒，找了半天，找到大半瓶“和尚的灵魂”，都喝了。醉了，吐了，哭了。悦悦知道为什么，十几岁的孩子，什么都懂了。爷爷奶奶家见到的，让她还很薄嫩的脸皮火烧一般，从空而降的弟弟，给她独生女那自傲的心猛烈一击。这弟弟比她可爱，比她受宠，本该她独有的，都被他分去了，将来父亲还会把家业留给他。她简直觉得自己等于被父亲抛弃了，小小的心，有了恨。但她什么也不说，替母亲收拾了，自己回屋睡了。自此，母女俩都不谈鲁根见。悦悦再不去爷爷奶奶家了。
　　鲁家接待了菲克拉和卡佳，就不是原来的鲁家了。
　　这回可好。她的心理稍稍平衡了一点，但没有用了。
　　细究起来，那老两口，菲克拉母子，还有自己和女儿，谁是快乐的呢。
　　她突然想出去，便以极快的速度，重新换上连衣裙，步行来到附近的马克西姆餐厅。
　　这家餐厅的粗面包她一直喜欢，她还要了几片香肠，一碗苏泊汤。这是小城最安静的一家餐厅，光顾这里的大都是俄罗斯人。他们吃东西的动作真是文雅，交谈起来窃窃私语，哪怕一桌上好几个人也没什么动静。她猛然想到，此刻，菲克拉是不是就在这里呢？这女人在这个时候现身，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她将自己视线范围内所有的角落都检索过了，却无法判断，有个带着男孩的俄罗斯女人碰巧对上她的目光，但眼神儿是平淡的。
　　她低下头，撕下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动作很慢，说是在消磨时间，不如说是在消磨自己的情绪。她满以为自己那颗五味杂陈的心，已经释放得差不多了，菲克拉一出现，又涨满了。她甚至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突然，面包噎住了喉咙，她急忙喝了一口汤，好半天才顺出一口气，眼泪都出来了。这时，包里的手机闷声响起。她摸出来盯着号码看着，看着，看着，直到声音停止。又喝了一口汤，味道是酸的。声音再响起，仍是那个号码，她下决心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