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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梦

来源: 读者论坛 作者: 淼焱 时间: 2012-12-06 阅读:
阳光普照全世界。在海边,她穿着比基尼,周身被晒得黝黑,摇曳着迷人的香臀,往来于金黄的海滩;他鼓着胸肌,穿着凸显身下雄姿的泳裤,鼻梁上架着一副似乎要昧着太阳做什么事儿的反着光的黑色蛤蟆镜,正在向她走去,挑逗着她的神经。
“这种事儿,还昧着太阳干嘛!”我看着墙上那张塑料纸海报怒骂道,“男欢女爱需要这么复杂么?整副眼镜,把色眯眯的眼儿挡了,人家就不晓得你想做啥了么!?”
此时,门外响起人言的噪杂声,是一个洪亮的声音领着一连串乱哄哄的附和声。我走出门去,原来又是他在院子里胡诌,去他的,老子懒得理,于是我旋即往屋中走去,骤然间有一声音从我身后传来:“焱子,你走啥呢,今天有事儿庆祝。”这是三五的声音,沙哑中带点张力的
老年人的声音。
“有啥事儿啊?跟我有啥关系?还不就是那小子······”我望了一眼骑在锈成了殷红色的三轮上的二狗,“是不是又偷了哪家的今董(行话,非古董而值点钱之物)了吧。”
“瞧你这话说的,二狗今日捡了个大便 宜啊,瞧瞧,这成色。”三五端详着二狗车上的电脑显示屏,“真的是好东西啊,‘三星’21寸液晶显示器,四百块入的手,怎么也得卖个千儿八百吧。”
“呵呵,没兴趣。”我转身便往屋里走。
“你给我站住。”我下意识地回转身,发现二狗正从三轮车上跨腿而下,缓缓走到我近前说,“你他妈刚才说啥?说俺是偷儿?”
“是的!”,我挺着胸膛用食指戳着他的胸膛说,“你在我眼中就是一个贼!”
“我操!老子弄死你。”说罢,他便冲上前来,我只看见他被汗湿透的敞开扣子的衬衣露出黝黑的胸膛,那双黑手,正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喘不了气。
周遭的邻居都上来劝阻,我出于活命,狠踢着他的腹部,他后退了几步,旁人扶着他,劝阻他,说,都是一个院子的,都是捡破烂的,都是一个穷命连着的,何以自相残害?
我扭转紫青的脖子,丢了一“哼”,便回屋了

“承包旧货嘞,纸板,酒瓶,旧家具,旧家电高价收购嘞。”
我的嗓子都快喊破了,却没有一人回应。春雨下了一整天,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雨水潮湿了我的三轮车轱辘,发出吱嘎吱嘎的响,最要命的是,人们家里门扉紧闭,像防贼似的,你防贼便防,防我们这捡破烂的做啥?
在城里兜转了一天,毫无收获,下着雨城外的垃圾堆许是也湿透了,没什么东西可捡,咱们捡破烂的是最怕雨天的,这雨能凉透人的心。我想起了家里的三儿,对呀,它一天没吃了,于是我到超市里买了几根火腿肠,打算回家后先让它草草果腹。
谁曾想,那二狗正狞笑着嬉戏我家的三儿,我便从三轮车飞跃而下,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二狗的后襟,旋即一甩,把他瘦小的身子扔到一边,紧抱着我那黄瘦竖耳的三儿。
“你个狗日的,打不过我,还兴阴搞我的狗儿啊?”
“哈哈哈,小子诶,谁要阴你家狗儿啊,俺是见它可怜,给它些个吃食,哟呵,你倒回来啦。”“破烂院子”上,有一个棉瓦棚,也就是我和二狗同顶的那个,虽则没有灯光,但是初春的傍晚不黑,昏暗中,我看见他手里捏着一根红色的细棍,貌似火腿肠。
“我家的狗儿,要你来喂,该不是有什么企图吧?你以为我不晓得,我家三儿的爹妈,它的二姐,大哥,都失踪了,这与你会没得关系?你这贼,是你把它们卖给狗肉店的!”
“我?···我没有啊···我····”
“少狡辩吧,就是你干的,看你贼眉鼠眼的就不是啥好物!”
“我说,小焱,俺虽则长的磕碜,但是俺从不做昧心事呀!俺晓得你总怀疑你家的几只狗儿是俺害的,但是真不是俺害的呀,如若是,俺天诛地灭!兄弟,俺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为啥要互相猜忌,你这样好受么?”
我不晓得该不该信任他,鉴于他那贼眉兼鼠眼,他那小眼珠一翻,仿佛便翻遍了生死簿,我无法忘记我家的老大,阿二,以及它们的父母,好端端的些个狗儿,就因为我白日不在,便被天杀的狗贼给盗了去,一定是二狗干的,舍他其谁?
“就是你干的,还抵赖!”
“兄弟,真不是俺干的,要不,你杀了俺吧。”他拔出了腰间的水果刀,顶着左胸,走到了我面前,“小焱,俺们人穷志不穷,这种事儿是蟊贼爱钻的,俺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罢罢罢,我信了还不成。”我怕他做出过激的举动。
“哈哈哈,那就好。”他走上前,俯下身子摸着端坐在地上的三儿的头,掰了一坨火腿肠给它,说道,“俺叫二狗,你叫三儿,是条真狗哈,你此后就是俺弟弟啦。”说罢他跑到对面的住屋,约莫一分钟后,左手提着两只饭碗,右手拎着半瓶“洋河大曲”走了出来,把一只碗塞在
我手上,给自己先斟了满碗,又给我倒了一大碗,自个儿先一饮而尽了,翻了翻青白眼,把饭碗狠狠地掼在地上,咣当的响。
我甚是迷惑他的这一举动,他却作答:“俺们就此是兄弟了,水浒就是这样的,摔碗表示豪气。”
我也只得一饮而尽了,呛得泪水鼻涕一整脸。

人生在世,不会一直遇上蹇运的,这不,昨天一整天的淫雨,把生意全都冲走了,今天放晴了,生意异常的好。傍晚时分,旧货把小三轮装得满满的,昨天的损失全数补回了,收获的喜悦也把我的心也填得满满的。
吃过晚饭,我如往常一样,借着微弱的灯光,靠在床头看书。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推门一看,是二狗,他手里提着一只小塑料袋,不由分说,大步地闯进屋子,小眼睛扫了一圈四周,从角落里取来一只凳子,放在电灯下面,站了上去,叫我把电灯关了,我便照做。于是他把螺口的灯泡扭了下来,从塑料袋子里掏出了一只新的,装了上去。
“晓得你平日里爱看书,四十烛光,能照出个鸟?最起码也得来个一百烛光么。”他咬着牙,扭动着新灯泡,确定已经安牢,适才从凳子上轻盈地跃下。
一百烛光,确实很亮,我从没想象过我这狭窄破落的屋子,还能有如此这般的光明,今天真是开心的一天,白日里收获颇丰,晚上又得到光明的惊喜。我心下感动,在这所城市里,连太阳也不很愿意垂怜的被遗忘的角落中,有个连吃饭穿衣都成问题的贫穷的人,还能为他人着想,为他人带去光明!
“兄弟,看什么书呢?”他说着便走到床前,看着那本打开的封面朝上的书,一字一顿的念着:“徐——志——摩——诗——集。”
“呵呵,我平日里没啥爱好,就爱看点书。谢·····”我“谢”字刚从口中迸出,便被他塞了回去。
“哎,别说下去,俺们是兄弟,你说谢,就是不拿俺当兄弟,俺可要生气的。哈哈,那个徐志摩俺听说过,写那个‘我偷偷的来,不带走云彩’的是吧。”
“哈哈,是‘我悄悄地来’。”我被他逗得哭笑不得。
“不都一样么,文人身上就是一股子酸劲儿,什么悄悄偷偷的,太不大方。”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偶一抬眼,望见了墙上那副海滩风光的海报,脸上嬉笑的表情骤然全无,只是用那双小眼睛默默凝视,这一刻,我觉得他的小眼全然失了往日的轻佻,倒是多了几分深邃。
“怎么了,看的这么入神?”我打趣地问道,“是喜欢那里面的金发美女吧。”
“俺小时候是在海边长大的。”他低声地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哦?是哪条海?”
“渤海。”他仍旧注视着那副海报,头也没回地说,“你有啥梦想吗?”
“梦想?咱们捡破烂的能有啥梦想,能每天吃饱肚子便是梦想。”我说着心下涌起一阵酸楚。
“捡破烂又咋的,这座城市里有哪块地方比咱这里干净呢?你骗他,他诈你,官商一气地榨老百姓的汁儿!俺们咋就不能有梦想,俺们就不是人吗?是人就得有梦想,要不活着干啥?”他终于回过头来朝对我了,“俺就有一个梦想,俺的梦想就是哪一天去看看外国的海是长啥样的,嘿嘿。”
“外国的海和中国的海不都一样的蓝吗?”
“切,咋会一样呢?不一样的,你瞧瞧,这海报里的大海多蓝呐,太阳多金亮啊。”
我在江南长大,没见过真切的大海,他这么一说,我看着倒也是,海越看越蓝,太阳也越看越亮了。
“俺爹妈都是给俺家门前那大海吃了的。”
“什么?你双亲已经不在了?”
“是的 ,俺五岁的时候就不在了,所以俺狠中国的海,它是杀人凶手。但是俺偏偏又喜欢大海,特别喜欢捡海边的贝壳,所以一直想去外国的海边看看,特别是夏威夷的海,嘿嘿。俺听人说夏威夷的海可养人了,哪像俺们这的这么凶狠!”
“呵呵,你的想法怪矛盾的,不过也是情有可原。说到梦想,其实我也有一个,只是不太实际····”
“梦想有几个能切合实际的?是啥啊,说来听听哈。”
“我想去伦敦,去看徐志摩诗里的康桥,每次读到《再别康桥》,我就特别向往。”
“伦敦俺晓得的,有个大英博物馆,里面尽是收藏着中国的破烂,嘿嘿。”
“哪里是破烂,件件都是宝贝!”
“哎呀,咱中国人多的是宝贝,不稀罕那些个,这不稀罕的东西就是破烂,亏得洋鬼子还当宝贝藏着。”
他这个逻辑,倒像极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的逻辑,精神胜利法,有时候不失为一剂自我安慰的良药。
“那么你现在离你的梦想还有多远呢?”我问道,“有了计划吗?”
他只是笑而不答,一双小眼睛又贼了起来。

就像二狗说的,人活着需要有梦想,这梦想有时候确乎是人好好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我的梦想,原本是深埋在心坟里的,已经开始腐烂,经二狗那么一说,仿佛起死回生了一般,如今已经凿开厚厚的土,探出头来,接受阳光的洗礼。
坚定梦想,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捡破烂,争取有朝一日能去神牵梦萦的康桥!有了这个信条,我的收破烂的喊声愈加洪亮了,捡破烂的手也更加的有力了,无论是阴天,晴天,抑或雨天,我总是微笑的面对,因为,我有梦想,而且我正在向它渐渐靠拢,虽然还很远。
充满阳光的日子翻过了好几页,翻到了这看似平常却又不太平常的一天。
这一天,没下雨,也没出太阳,天空黝黑的一片,糟糕的是气压低得令人胸口发闷,发慌,持续到傍晚,老天爷仍旧舍不得吐出几滴口水来。
我坐在床头,一卷书也看不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还是是在预示着什么。已经七点了,二狗还没回家,院子里的人们业已全然吃过晚饭了,正在忙着收拾桌子,今天晚饭时,少了二狗的嬉笑调侃声,因此显得格外冷清,人们也在院子里纷纷地议论着二狗的去向,有的说,是赚了钱,去餐馆撮去了;有的说他前阵子认识了一个洗碗的女工,是找她谈恋爱去了·····
无论是哪一种说法,我都不愿采信,鉴于我心中隐隐的不安,而这种不安,是莫名的,时不时地在心底狠狠地揪上一把,让我的心上下忐忑。
又过去了一个小时,仍旧没有听见二狗小三轮的车轮声。一阵山寨手机暴躁的尖叫,惊扰了我的思绪,我拿出手机定睛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电话那头是个急促的妇女的声音:“你认识王二狗吗?”
平素里只叫他二狗,还不知道他姓啥,这时我才知道那二狗原来姓王。
“认识的,你是·····”
“这里是第一人民医院,他被车撞了,肇事司机逃逸,是好心人把他送来的。他手机里的已拨电话里有你的名字,我就打过来了。你快来吧,他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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