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文森特随身带的水壶里还有点水。他用一块擦颜料的破布蘸水湿湿她的脸。她的眼睛突然张大,他看到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一双深棕色的、温柔的、几乎是神秘的眼睛。他用手蘸了点水,洒在玛戈特的脸上。她在他的胳臂中哆嗦。
“你感到好一点了吗?玛戈特?”
她躺着,那么同情、那么敏锐、那么理解地盯着他的又绿又蓝的眼睛。转瞬间,在一阵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惊恐的呜咽中,她伸出双臂抱住他的颈项,把嘴理在他的胡须里。
第二天,他们在离村稍远的一个约定的地方会面。玛戈特身穿一袭妩媚的高领自亚麻布裙衫,手里拿着一项凉帽。尽管与他在一起仍然感到紧张,但比起前一 天来,她似乎自制得多了。看到她来,文森特使放下调色板。与凯的雍容华贵相比,她不及万一,但与克里斯廷相比,她是一个十分动人的女人。
他从小凳上站起来,手足无措。他通常偏恶那些盛装的女人;他所接触的都是些穿短外套和裙子的女人。所谓上层阶级的荷兰妇女引不起他描绘和观看的兴致。他偏爱普通的劳动妇女;她们常常是夏尔丹式的。
玛戈特靠上去吻他,泰然自若,就好象他们已经相爱了很长一阵子,然后紧贴地,不停地打颤。文森特为她把自己的上衣铺在地上。他坐在小凳上,玛戈特靠着他的膝头,抬头仰望着他,那种眼神,他以前从来没有在哪个女人的眼睛中看到过。
“文森特,”她说,纯粹是出于一种快乐而唤着他的名字。
“嗯,玛戈特。”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或怎么说。
“昨晚你以为我不正经吗?”
“不正经?不。我怎么会这样想呢?”
“你也许很难相信,不过,文森特,昨天我吻你,这是我第一次吻一个男人。”
“怎么啦?你从来没有恋爱过吗?”
“没有。”
“多遗憾。”
“不是吗?”她沉默了片刻,“你爱过别的女人,是吗?”
“爱过。”
“很多吗?”
“不,不过……三个。”
“她也爱你。”
“不,玛戈特,她们不爱我。’“可是她们应该爱的呀。”
“在恋爱方面,我一直不走运。’玛戈特靠得更近一点,手臂搁在他的腿上。她的一只手好玩地抚摸他的脸庞,摸摸笔挺有力的高鼻、丰满张开的嘴和坚硬的圆下巴。一阵奇怪的哆嗦通过全身,她缩回手指。
“你多结实呀,”她喃喃地说。“你的一切都那么结实:手臂。下巴和胡须。我从来没有认识过象你这样的男子。”
他粗卤地捧起她的脸。震颤着的爱意和激情使这张脸显得妩媚动人。
“你有点喜欢我吗?”她担心地问。
“是的。”
“想吻我吗?”
他亲吻她。
“请别把我想得很坏,文森特。我情不自禁呀。你瞧,我爱上了…啪…我没法离开你。”
“你爱上我?你真的爱上我了?不过怎么会的呢?”
她靠上去,亲吻他的嘴角。“就是这样,”她说。
他们静静地坐着。稍远一点是农人们的墓地。世世代代以来,农人们就在这块他们活着时耕种的土地上安启。文森特正想在画布上表现死亡是一件多么简单的 事,简单得就象秋天的残叶凋落、一块土地被翻耕、一个十字架。四周的田野—一教堂公墓的野草,长到矮墙外便结束了——构成了以天空为背景的最后一根线条, 就象海平线一样。
“你了解我的情况吗,文森特?”她温柔地问。
“很少。”
“他们……有谁告诉过你……我的年龄吗?”
“没有。”
“哦,我三十九岁。再过几个月就是四十岁了。在最近五年里,我一直在对自己说,要是四十岁内不爱上一个人,就自尽。”
“可是,恋爱是容易的事儿呀,玛戈特。”
“啊,你这样想吗?”
“是的。唯有反过来被爱才是困难的。”
“不。在纽南,恋爱是很不容易的。二十几年来,我拼命想爱上一个人。可是从来没有如愿以偿。”
“从来没有。”
她的眼睛望着别的地方。“曾经有一次……我还是一个女孩的时候……我喜欢过一个男孩。”
“是吗?”
“他是天主教徒。她们把他赶跑了。”
“她们?”
“我的母亲和姊妹。”
她跪在田里厚厚的沃土上,漂亮的自裙衫弄脏了。她的两肘捆在他的腿上,双手支着脸。
他的膝头微微地碰到她的身侧。
“一个女人的生活中要是没有爱情的话,是空虚的,文森特。”
“我懂。”
“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总对自己说:‘今天,我一定能找到我爱的人!别的女人都是那样,那末我为什么不呢?’然后,夜晚来临,我依旧孤单和不幸。无尽头地虚度光明,文森特。我在家没事可干——我们有佣人——每个小时都充满着对爱情的饥渴。每天晚上我对自己说:‘尽管今天活过来了,你还是象死的一样。’我一直以这样的念头——无论如何,终有一天会出现一个我能爱上的男人——支撑着自己。我的许多生日过去了,三十七,三十八和三十九。我再也不能面对四十岁的生日而没有恋爱。然后你来了,文森特。现在我也终于恋爱啦!”
那是凯旋的欢呼,好象她取得了什么伟大的胜利。她仰起身子,抬头接受亲吻。他轻轻地把她柔软的秀发从耳边向后持去。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接连不断地狂吻。坐在画家用的小凳上,调色板放在身旁,农人墓地就在前面,拥抱跪着的女人,被她满溢的热情浪潮所淹没,文森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味到一个女人外溢的爱情之甜美的能医治创伤的香膏。他战栗着,因为他知道他是在神圣的基础上。
玛戈特坐在他两腿中的泥地上,头往后枕在他的膝上。她的两顿撤晕,她的双眼闪烁,她费力地深深地喘着气。爱情使她容光焕发,看上去不满三十岁。文森特,神魂颠倒,尽抚摸她的柔嫩的脸,直到她握住他的手,亲吻着,把他的手心贴在她那燃烧的面颊上。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
“我知道你并不爱我,”她平静地说,“那要求过多了。我只祈求上帝让我堕入情网。我从来也不梦想有人可能会爱我。重要的是爱,对吗,文森特,而不是被爱。”
文森特想起了厄休拉和凯。“对。”他回答。
她在他膝上擦擦后脑,仰望着蔚蓝的晴空。“你允许我来和你在一起吗?如果你不想说话,那我就静静地坐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讲。只要让我在你身旁,我答应决不打扰和妨碍你的绘画。”
“当然你可以来。不过请告诉我,玛戈特,如果纽南没有男人,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至少去旅行一下么?难道你没有钱吗?”
“哎,有,我有很多钱。我的祖父给我留下一大笔进款。”
“那为什么不到阿姆斯特丹或海牙去呢?在那儿,你会遇到一些有趣的男人。”
“她们不让我去。”
“你的妹妹都没有出嫁,是吗?”
“是的,亲爱的,我们五姊妹都没有出嫁。”
一阵痛苦之感掠过他的心房。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女人唤他亲爱的。他从前领略过爱别人而不为别人所爱的味道是多么难受,但是他从来没有发生过怀疑:一个善良的女人全心全意地爱他会产生完全的幸福。他把玛戈特的爱情看作是他并非当事人的一个奇妙的意外。玛戈特如此安详、亲密地讲出来的那一句简单的话,使他的全部精神面貌起了变化。他拥抱玛戈特,把地颤抖的身子紧紧贴住她。
“文森特,文森特,”她悄声地说,“我是多么爱你。”
“你说你多么爱我,听起来有多奇怪呀。”“现在,我对这些年来没有爱情,一点也不在乎了。你是值得我等待的,我的心肝。在我所有的爱情美梦中,从来没有想象到,我能象这样对待你般地对待别人。”
“我也爱你,马戈特,”他说。
她稍许挪开一点身子。“你不需要那样讲,文森特。也许过一会儿你会稍为喜欢我一点。
不过现在我所要求的仅仅是让我爱你而已!”
她从他的手臂中脱出身子,把他的上衣移向一边,坐了下来。“画画吧,余爱的,”她说,“我不应该打扰你。我爱看你画画。”
玛戈特几乎天天陪他出去画画。他往往要走上十公里才到达荒原上所要描绘的地方,他们俩走到那儿时,已被暑气蒸得精疲力竭了。但玛戈特从无怨言。这女人正在经历一场惊人的质变。她原来的灰褐色头发呈现出富有生气的金色。她原来的又薄又干的嘴唇逐渐丰满红润起来。她原来的皮肤干瘪得差不多起皱纹了,而现在,光滑,柔软,娇嫩。她的眼睛似乎大了一点,乳房胀大出来,声音流露出新的韵律,举步稳健有力。爱情凿开了她体内的某种神奇的泉源,她正不断地沐浴在爱情的玉露琼浆之中。她携带丰盛得惊人的午餐来取悦他,从巴黎函购他赞赏地提起过的画片,并且从不妨碍他的工作。他作画的时候,她坐在旁边,一动不动,沉浸在他投掷于画布上的丰富的热情之中。
玛戈特对绘画一窍不通,但具有一种迅速和敏感的反应,能在恰好的时间说出恰好的话。
文森特找到而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她却能理解。她给他这样的印象:一把克雷莫纳①的提琴,被一个蹩脚的修琴匠糟蹋了。
“要是早十年认识她该多好呀!”他自言自语。
一天,当他正打算对一幅新油画发动进攻的时候,她问他:“你怎么会有把握使你所选择的地方正确无误地呈现在画布上的呢?”
文森特想了片刻后回答:“如果我想有所行动,那就不能怕失败。我一看到空白的画布呆头呆脑地望着我,就猛地把内容投掷上去。”
“你的确在猛打猛冲。我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东西长得象你的画那么快。”
“嗯,我不得不这样。要是一块空白的画布盯住我说:‘你什么也不懂!’我就感到好象瘫痪了。”
“你的意思是说,那是一种挑战吗?”
“一点不错。空白的画布象个白痴般地呆望着我,但我明白,它对一个敢作敢为、断然地把‘你不能’符咒打得粉碎的热情洋溢的画家,一定会退避三舍。生活本身就在把它的无限虚空、令人沮丧、毫无希望的空白一面,翻开给人看,上面什么也没有写,玛戈特,跟这块空白的画布一样。”
“是的,难道不是?”
“但是一个有信心有活力的人,是不会被那种空白所吓倒;他走进去,他行动,他建设,他创造,结果那画布不再是空白的了,而是充满着丰富多采的生命的范式。”
文森特高兴有玛戈特爱他。她从不对他挑剔。她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她没有讲过他的举止粗鲁、他的声音难听、他脸上的线条丑陋之类的话。她从 不责备他不挣钱,也从不建议他什么都可以干,就是不要画画。在恬静的暮色中,他搂着她的腰踱步回家,他的声音被她的同情心软化了,他告诉她:从前做过的一 切事情,为什么要为镇长画一张晨德中的农人,为什么他认为一个穿着肮脏的、打过补钉的蓝裙和紧身上衣的农家姑娘比一个阔太太美得多。她什么也不问,什么都接受。他就是他,她全心全意爱他。
文森特无法习惯地的新地位。他天天在等待这种关系的破裂,等待玛戈特翻脸,等待他失败的遭遇。她的爱情随着夏季的成熟有增无减。她给与他仅有成熟的女人才能给与的完全的同情和爱慕。她从不出自本意地反对他,这使他感到不满意,于是他故意画得墨黑一团,挑起她的批评。她却以为这不是失败,不过是他的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简单说明。
他把在阿姆斯特丹和博里纳日的大失败告诉她。“那确实是一个失败,”他说,“我在那儿干的每一桩事儿都是错的,现在看来不是这样吗?”
她宽容地对他笑着,“帝王做不了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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