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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

他吻她。

另一天,她对他说:“妈妈对我说,你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她听说你在海牙与放荡的女人厮混。我对她们说,这是恶毒的中伤。”

文森特和盘托出克里斯廷的事情。玛戈特听着,眼睛里流露出沉思的忧郁,这种忧郁在爱情驱散它之前,一直在她的眼睛里存在。

“你知道,文森特,你做得有点象基督呀。我敢说,爸爸也一定会这样想的。”

“我对你说,我和一个妓女同居了两年,而你只能找到上面的话对我说吗?”

“她不是妓女,她是你的妻子。你没有能够拯救她,这不是你的过错,就好象你无法拯救博里纳日人一样。要反对禁9个文明,一个人是无能为力的。”

“对,克里斯廷是我的妻子。我年轻的时候,对我弟弟泰奥讲过:‘如果我娶不到一个好妻子,那末我就找个坏的。一个坏妻子总比没有妻子要好呀。”

一阵稍微紧张的沉默,婚姻这个话题,他们以前没有谈到过。“克里斯廷的事情只有一点使我感到痛惜,”玛戈特说,“但愿我能得到你那两年的爱情就好了。”

他放弃了拒绝她的爱情的打算,而接受了它。“我年轻的时候,玛戈特,”他说,“总以为事情都得碰机会、碰巧或讲不出所以然的误会。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看到了更深的动因。听天由命的想法使人要花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到光明,这是大多数人的艰难历程。”

“就象我在找你。”

他们走到一所织工屋舍的矮门前。文森特热情地握着她的手。她报以一个那般甜蜜而顺认的微笑,使他感到困惑不解,为什么这些年来,命运一定要把爱情与他隔绝呢。他们走进茅舍。夏季已经过去,进入了秋季,白天渐渐短了。织布机上悬着一盏灯。机上织着一匹红布。织工和他的妻子在理线,墨黑的、背光弯着身子的人影,被布的红色衬托出来,给织布机的木架蒙上了一大片陰影。玛戈特和文森特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他已经教会她在丑陋的地方捕捉潜藏着的美之本领。

十一月,落叶时节,树上的叶子在几天内全凋落地上之际,全纽南都在谈论文森特和玛戈特了。村里的人喜欢玛戈特,害怕和不信任文森特。玛戈特的母亲和 四个姊妹,力图破坏这种来往,但她坚持认为这不过是友谊,一起在田野里散散步又何妨呢?贝格曼家知道,文森特是一个到处为家的人,深信他迟早会离去的。她 们并不太担心。村里的人倒很多虚,他们一再地讲,这个可疑的几·高家的男子不会干出啥好事来的,如果贝格曼家不把她们的女儿从他手里抢出来,她们就会后悔 莫及。

文森特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镇上的人这样地不喜欢他。他不妨碍任何人,也不伤害任何人。他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安谧的小村子里——几百年来风俗习惯毫 无变化——他画下了一幅多么奇怪的图画。他一直到发觉他们把他看作一个二流子时,才放弃了想讨他们喜欢的希望。迪思·凡·登·贝克,一个小店老板,有一天 当文森特经过店门口的时候,向他招呼,替全村提出了挑战。

“已经秋天了,好天气已经完了,啊?”他问。

“是的。”

“大家猜想你很快就要去工作了吧,啊?”

文森特把背上的画架移到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上。“对,我正到荒原上去。”

“不,我说的是工作,”贝克说,“你一年到头做的真正的工作。”

“绘画就是我的工作,”文森特安详地回答。

“人们说的工作,是指你能取得酬报的职业。”

“到田野里去,就象你现在所看见的,就是我的职业,凡·登·贝克先生,就象你做买卖一样。”

“对,可是我在出售货物啊!你做东西出售吗?”

村里与他交谈过的每一个人,都曾经提出过这个同样的问题。他逐渐对此感到万分恶心。

“有朝一日我会卖的。我弟弟是画商,他买下。”

“你应该去干活,先生。这样东荡西逛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一个人会老的,到那个时候他什么也没有。”

“东荡西逛?我干活的时间比你营业的时间多一倍呢。”

把它叫做干活吗?坐坐涂涂?那不过是孩子们的游戏。开店,种地,那才是一个人的真正的工作。你年纪已经不小了,不应该再糟蹋光陰。”

文森特知道,迪恩·凡·登·贝克不过是传达了村里的舆论,在乡下人的脑子里,艺术家和劳动者这两个字眼,是互相排斥的。他不想计较别人的想法,他在街上从他们身旁经过时,不再朝他们看一眼。他们对他的不信任到达顶点时,发生了一极意外的事情,使他获得了人们的好感。

安娜·科妮莉妮在黑尔蒙德下火车的时候,跌断了一条腿。她马上被送回家来。医生担心她有生命危险,但没有对家里人提起。文森特不假思索地把他的绘画 扔在一旁。他在博里纳日的经验使他成了一名极好的护土。医生望着他护理了半小时后。说:“你比一个妇女还要好;你母亲会得到十全十美的护理。”

纽南的人们,在厌恶的时刻里是那么地无情,但在危难的时刻里却是那么地仁慈,他们带着好吃的食品、书籍和安慰来到牧师住宅。他们万分惊奇地盯着文森 特看,他不搬动母亲就换好了床单,替她揩身,喂她吃饭,照料她腿上的夹板。两星期后,全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他们来访的时候,他用他们的语言与他们交谈。 他们讨论避免褥疮的方法、病人该吃些什么食物和房间应该保暖等等。这般地跟他交谈,了解他,他们从而得出结论,他毕竟也是一个人。当他的母亲感到好了一点 后,他才能够每天外出画一会儿画,他们微笑地称名道姓招呼他。他从镇上穿过的时候,不再感觉到一家接一家的帘子从底下卷起一条缝。

玛戈特一直在他的身边,她是唯一对他的温柔毫不惊奇的人。一天,他们在病人的房间里消声地谈话,文森特偶而提起:“许多问题的关键,在于具有人体的完整知识,但是要学到这点知识,非花钱不可。有一本十分好的书,叫《艺术解剖学》,是约翰·马歇尔写的,但那本书很贵。”

“你没有钱买吗?”

“没有,要等我卖掉了画才有钱。”

“文森特,要是你允许我借点给你,我该多高兴。你知道,我有固定的进款,我从来不晓得怎样花钱。”

“谢谢你的好意,玛戈特,但我不能。”

她没有坚持她的意思,但几星期后,她递给他一个从海牙寄来的包裹。“是什么?”他问。

“打开看看吧。”

绳子上有一张小卡片。包裹里是马歇尔的书;卡片上写管恭祝你今年的生日是一生中最快乐的生日。

“但不是我的生日呀!”他叫道。

“对,”玛戈特笑道,“是我的!我的四十岁生日,文森特。你给我的礼物是我的新生。

千万收下,亲爱的。今天我是那么高兴,我也要你高兴。”

他们在花园中他的工作室里。周围没有人,只有维莱米思和母亲坐在住房里。是黄昏的时刻,夕陽在粉白的墙上投下一小片光。文森特轻轻抚摸著书,除了泰奥之外,有人这样高兴地帮助他,这还是第一次碰到。他把书扔在床上,拥抱玛戈特。她的眼睛里饱含爱他的情泪。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他们在田野里只能稍许表示爱情,因为害怕被人看到。玛戈特一直是那么诚挚、那么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爱抚。他离开克里斯廷到现在,已经有五个月了,他担心对自己过于信任了。他不想伤害玛戈特或她的爱情。

在她吻他的时候,他注视着她的温柔的棕色眼睛。她对他微笑,然后闭上眼睛,稍稍张开樱唇接受他的亲吻。他们紧紧搂抱,他们的躯体从头到脚粘合在一起。床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他们一起坐下。在那紧紧的拥抱中,谁都忘却了那些没有爱情的岁月,在那些日子里,他们的生活是如此地枯燥乏昧。

夕陽西下,墙上的一方光亮没有了。马厩沐浴在一片醉人的昏暗中。玛戈特抚摸文森特的脸,喉咙里发出表示爱情的奇妙声响。文森特感到自己坠入了一个深渊,必须猛然回头。

他挣开玛戈特的拥抱,跳了起来。他往画架走去,把一张刚才画的纸揉掉。一片寂静。

过了片刻,玛戈特开口,冷静而简单。

“如果你想,你就可以,亲爱的,”她说。

“为什么?”他问,没有转过身来。

“因为我爱你。”

“那样不好。”

“我早已告诉过你,文森特,帝王做不了错事!”

他一只腿跪在地上。她的头靠在枕上。他又一次注意到她的嘴右边的一直延到下巴的那根线条,亲吻着它。他亲吻她的过细的鼻梁和过大的鼻孔,遍吻她的年轻了十年的脸。在昏暗中,双臂钩住他的颈项,期待地躺着,她又显得是个美丽的姑娘,在二十妙龄的时候,她大概是美丽的。

“我也爱你,玛戈特,”他说,“我从前不知道,现在可明白了。”

“你讲得真甜,亲爱的。”她的声音温雅,梦幻似的,“我知道你有点喜欢我。我整个身心爱你。这使我感到心满意足。”

他不象爱厄休拉和凯那样地爱她。他甚至不象爱克里斯廷那样地爱她。这个女人如此顺从地躺在他的怀抱中,使他产生了一种十分可亲的感觉。他明白,那个爱情几乎包括了一切的人与人的关系。当他想到自己对世界上唯一的无限爱他的女人竟如此冷漠,不由得心里难过起来,他想起了由于厄休拉和凯没有回答他的爱情而经受的痛苦。他尊重玛戈特对他的深情,然而他说不出任何理由地发觉这种爱情有点不是味儿。跪在暗马房的木地板上,手臂枕着那个爱他——就象他爱厄体技和凯那样——的女人的头,他终于领悟了那两个女人抛弃他的道理。

“玛戈特,”他说,“我的生活是可怜的,但将会十分幸福,如果你能和我共同生活的话。”

“我要和你共同生活,亲爱的。”

“我们可以就住在这儿纽南。或者婚后你更愿意到别的地方去吗?”

她的头亲密地擦擦他的臂。“路得曾经说过什么?‘汝往何处,吾亦随往。”

第二天早晨,当他们俩向各自的家庭披露他们的决定时,无法防止的一场暴风雨发生了。

对凡·高家说来,问题仅仅是金钱。在靠泰奥瞻养之际,他怎么还能娶妻呢?

“首先你必须挣钱,摆平生活,然后才能结婚,”他的父亲说。

“如果我径直地与我的手艺这一明白不过的事实进行搏斗来谋生的话,”文森特回答,“到一定的时候,就能挣钱。”

“那末你应该在一定的时候结婚。但不是现在!”

牧师住宅内的騷动,与隔壁全是女人的屋里的騷动相比起来,不过是一阵小小的风波。

有着五个姊妹,而且全未出嫁,贝格曼家就能站在坚固的阵地上对付全世界。玛戈特的婚姻对全村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证明;其余四个姑娘亦将在婚姻上失败。贝格曼太太认为,让她的四个女儿不遭受更多的不幸,比之让其中之一取得幸福要好得多。

那天玛戈特没有陪他到纽工的家去。下午报晚的时候,她来到工作室。她的双眼红肿,她比以前更显得老于四十岁。她使劲地紧抱着他好一会儿。

“她们整天吓人地毒骂你,”她说,“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做了那么多的坏事还能依然活着。”

“你应该料想到的。”

“我料想到的。但我没有想到她们会这样恶毒地攻击你。’他轻柔地拥抱她,亲吻她的面颊。“让我来对付她们,”他说,“晚饭后我来。或许我能使她们相信我不是那么可怕的人。”

他的脚一踏进贝格曼的家,就立刻晓得是进入了一个奇怪的陌生的地方。六个妇女所制造出来的气氛中,有着不祥的征兆,这种气氛从来没有被男性的声音和脚步打破过。

她们引他走进会客室。房间陰冷,一股毒气。这房间已经空关了好几个月。文森特知道那四个姊妹的名字,但他从来没有费功夫去把名字和面孔对起来。她们都象是玛戈特的漫画。

主持家政的大姊,承担了盘问的重任。

“玛戈特告诉我们,你希望娶她。冒昧地请问,你在海牙的妻子情况如何?”

文森特把克里斯廷作了一番解释。会客室里的气氛更冷了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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