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7)
“既然谈到了这个问题,我可以再告诉你,你的脑袋就象你的颜料箱一样混乱。你欣赏欧洲的每一个邮票画家,但你看不到德加……。
“德加!他画过什么可与米勒并驾齐驱的画呢?”
“米勒!那个感伤主义者!那个……!”
对米勒——他奉为尊师和精神上的父亲——的这种毁谤使文森特勃然大怒。他跟在高更后面,从一个房间咆哮到另一个房间。高更逃了。房子太小。文森特对他叱喝,对他吼叫,在高更有力的脸前挥舞拳头。一场恶战一直延续到闷热的深夜。
他们俩象魔鬼般地拼命抓住他们自己和大自然。他们天天用他们的鲜艳的调色板,夜夜用他们的刺耳的自我主义对闹。即使在不怨吵的时候,他们的友好的辩论亦是那么富于爆炸性,以致使他们忘记了睡觉。泰奥寄钱来。他们立即把钱花在烟草和苦艾酒上。天气热得令人吃不下东西。他们以为苦艾酒能镇静神经。可是,这反而使他们益发兴奋。
刮起了狂暴的西北风。风把人们囚禁在屋里。高更无法作画。他不断地激怒文森特来消磨时光。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会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想法这般地大发脾气。
文森特是高更的唯一消遣。他紧紧抓住不放。
“最好别吵了,文森特,”他说,在西北风吹利的第五天后。他已经把他的朋友逗够了,黄房子中的暴风雨使咆哮的西北民显得好似轻轻的微风。
“你自己呢,高更?”
“那是碰巧。文森特,跟我打交道、习惯跟我讨论问题的几个人,都发疯了。”
“你在威吓我吗?”
“不,我是在警告你。”
“那末把警告留给你自己吧。”
“好吧,不过,如果发生什么事情,可别怪我。”
“噢,保罗,保罗,让我们停止那无休止的争吵吧。我知道你是一个比我好的画家。我知道你能够教给我许多东西。但是我不希望你看不起我,你听到了吧。我干了长长九年的苦役,他妈的,我有一些东西需要用这倒霉的画来表达!暧,你承认吗?说话呀,高更。”
“将军,您是正确的!”
西北风停息下来。阿尔人又敢外出到街上去了。火烫的太陽又出来了。一场狂热传染了整个阿尔。警察出来对付暴行。人们跑来跑去,眼里流露出一股狂热。没有人微笑。没有人说话。石板屋顶在陽光下烘烤。拉马丁广场上发生殴斗,刀光闪闪。空气中弥漫着灾难临头的气息。阿尔无法再忍受这种紧张。罗纳河的河谷差不多要崩成碎片。
文森特想起了那位巴黎的记者。
“会成个什么样呢?”他自问。“一次地震还是一场革命。”
尽管如此,他依旧光着头在田野里作画。他需要白色的眩目的热气溶化他体内所感觉到的狂热。他的头脑成了一口燃烧着的批捕,倒出一张张火热的油画。
随着一张张的画出来,他益发感到,他的九年的劳动,正凝聚在这几个饱满的星期中,把他一下子造就成了完美无缺的艺术家。他大大超过了去夏的水平。他将永远不会再作出如此完全地表现了大自然本质和自身本质的图画。
他从清晨四点就开始画,一直画到夜晚把景色偷走为止。他一天创造两张、有时甚至三张图画。撕碎地的活力的痉挛性的图画使他流出了一年的鲜血。他计较的不是在地球上逗留的时间之长短,而是一生中天天在做什么。对他来说,时间是以流出的图画来计算的,而不是以日历跳动的页数来计算的。
他意识到他的艺术已经到达了一个高潮,这是他的生命的高潮——这些年来一直在争取到来的时刻。他不知道这种高潮会延续多久。他只晓得要作画,更多的画……更多更多的画。
这个生命的高潮、这个无穷大的一小点,必须抓牢,继续下去,扩张开来,直到他创造出在灵魂中孕育着的全部图画为止。
整天地作画,整夜地斗争,根本不睡觉,吃得很少,用太陽、颜色、兴奋、烟草和苦艾酒果腹,被原理和他们自己的创造力所苦恼,用怒气和暴力来彼此相斗,他们越来越感到作呕。
太陽痛击他们。西北风抽打他们。色彩把他们的眼睛戳了出来。苦艾酒给他们的肠子灌满了过度的热狂。在那酷热的狂暴的夜晚,黄房子闹得天翻地覆。
当文森特在画几张犁的时候,高更给他画了张肖像。文森特目不转睛地盯着肖像。他第一次清楚地了解到高更对他的想法。
“那的确是我,”他说。“不过那是发疯了的我!”
晚上他们上咖啡馆。文森特要了一杯淡苦艾酒。他突然连杯带酒朝高更的头上掷去。高更让过了。他双手抱起文森特的身子。带后者穿过拉马丁广场。文森特发觉自己躺在床上。
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亲爱的高更,”第二天早晨,他十分温和地说,“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昨晚冒犯了你。”
“我愉快地真心地原谅了你,”高更说,“不过,昨天的情报也许会再次出现。要是我被击中,我也许会失去自制,把你指死。所以请允许我写信给今弟,告诉他我要回巴黎了。”
“不!不!保罗,你不能走。离开黄房子?这儿的一切都是为你安排的呀。”
在这二天里,风暴没有停过。文森特拼命想把高更留下来。高更拒绝每一种口实。文森特恳求,哄骗,咒骂,威吓,甚至哭泣。在这场战斗中,他证明是一个强者。他觉得自己整个儿的生命全赖于把他的朋友留在黄房子里。夜色苍茫的时候,高更被弄得精疲力尽。他让步了,为了想休息一下。
黄房子里的每个房间都充满着晃荡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高更无法睡觉。快天亮时,他才开始打瞌睡。
一种奇怪的感觉惊醒了他。他看到文森特站在床边,在黑暗中瞪出双眼盯着他。
“你怎么啦,文森特?”他严厉地问。
文森特走出房间,回到自己的床上,倒头便睡熟了。
第二天晚上,高更又被同样的奇怪感觉惊醒。文森特站在床边,在黑暗中凝望着他。
“文森特!去睡觉!”
文森特转身离去。
第二天晚饭的时候,他们为汤发生了一场恶吵。
“在我不留意的时候,你把颜料倒进了汤里!”高更大文森特笑了起来。他朝墙壁走去,用粉笔写道:
我是精神上的圣徒我的精神健全无恙他安静了好几天。喜怒无常,闷闷不乐。一句话也不对高更讲。甚至不拿起油画笔。他不读书。坐在椅子上,呆望着面前的空间。
第四天的下午,刮起了一阵猛烈的西北风,他请高更陪他出去散步。
“我们到山上的公园去,”他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不能在这儿讲,这儿不是蛮舒服吗?”
“不,我没法坐着讲。我必须走走。”
“很好,要是你一定要去的话。”
他们沿着市镇左面的蜿蜒上山的车路走去。他们要向前走,就得戳穿犹如厚皮般的西北风。公园里的丝柏几乎被吹得歪倒在地上。
“你要对我讲什么呀?”高更问。
他得在文森特的耳旁叫喊。文森特还来不及听到,风就把话到走了。
“保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倘若我对你的绝妙的主意不感什么兴趣的话,那就请你原谅吧”“作为画家,我们都已经失败了。你知道是什么原国吗?”
叫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在我耳旁讲响一点。”
“你知道我们作为画家已经失败了的原因吗?”
“不知道。什么原因呀?”
“因为我们孤军奋战。”
“什么话呀?”
“有的东西,我们画得好:有的东西,我们画得不好。我们把好的坏的全扔进一张画里了。”
“将军,你讲得我稀里糊涂。”
“你还记得博特兄弟吗?荷兰画家。一个善于风景。一个擅长人物。他们合作绘制一张画。一个绘景。另一个添人物。他们取得了成功。”
“嗯,把一个没完没了的故事讲得不清不楚,令人费解。”
“什么?我听不见。靠近一点。”
“我说,讲下去!”
“保罗。我们必须那样做。你和我。修拉。塞尚。洛特雷克。卢梭。我们必须通力合作,共同绘制一张画。那将是一个真正的画家们的共产主义。我们都描绘自己拿手的东西。修拉空气。你风景。塞尚‘表面’。洛特雷克人物。我太陽、月亮和星星。我们合作起来,就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你看怎么样?”
“喷,喷,喷,我的尖帽子!”
他刺耳地狂笑起来。风把他的讥讽象海浪的水花一样飞溅在文森特的脸上。
“将军,”他叫道,在透过气来后,“那如果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主意,我就吃了它。原谅我大声喊叫。”
他踉跄地走下小路,捧住肚皮,开心得直不起身子。
文森特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群燕八哥掠过天空。成千上万只鸣叫扑翅的燕八哥。它们朝下猛扑文森特,碰撞他,包围地,穿过他的头发,飞进他的鼻子,飞进他的嘴,飞进他的耳朵,飞进他的眼睛,把他埋在一片鼓翼的、厚厚的、没有空气的黑云中。
高更走回来。
“来吧,文森特,我们下山到路易那儿去。听了你那无价之宝的好主意后,我感到要庆祝一番。”
文森特默默不语地跟他到里科莱特路。
高更和一个姑娘上楼。
拉歇尔在一间咖啡室里坐在文森特的腿上。
“你不和我一起上楼吗,疯浪子?”她说。
“不。”
“为什么不?”
“我没有五法郎。”
“那你肯把你的耳朵给我吗?”
“好。”
一会儿工夫,高更回来了。两人下山走回黄房子去。高更胡乱地吞下晚饭。他一言不发地走出前门。他差不多走尽拉马了广场的时候,听到背后熟悉的脚步声:短促,迅疾,凌乱。
他转过身去。
文森特朝他冲上去,手里待着一把掰开的剃刀。
高更直挺挺地站着,盯住文森特。
文森特在仅离高更二英尺远的地方站住了。他在黑暗中瞧着高更。他低下头,转过身,朝家里奔去。
高更走向旅馆。他订了一个房间,把门锁好,睡觉。
文森特定进黄房子。走上红砖楼梯,到自己的卧室去。他拿起镜子——他用这面镜子画过不知多少次的自画像。他把镜子放在梳妆台上,斜靠着墙壁。
他看着镜中的一双发红的眼睛。
末日已到。他的生活完了。他从自己的脸上觉察到了。
他最好来一次干净利落的了结。
他举起剃刀。锐利的钢使他的喉咙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许多声音在对他讲着奇奇怪怪的话。
阿尔的太陽在他的眼睛和镜子中竖起了一道刺眼的火墙。
他胡乱地斩下耳朵。
他只留下了一点点耳壳。
他丢下剃刀。用毛巾把头包好。血滴到地上。
他从面盆中捞起耳朵。把它洗净。用几张图画纸包好。再用报纸包了一层。
他在厚厚的绷带上套上一顶巴斯克软帽。下楼走向前门。他穿过拉马丁广场,爬上山,拉动一号妓院的门铃。
一个女仆来开门。
“叫拉歇尔来。”
拉歇尔立刻就到。
“噢,是你,疯浪子。你要什么?”
“我给你带来一件东西。”
“给我?一件礼物?”
“对。”
“你真好,疯浪子。”
“小心保存好。那是我的纪念品。”
“是什么呀?”
“打开来,自己看吧。”
拉歇尔把纸拆开。她恐怖地看着耳朵。倒在地板上,晕死过去。
文森特转身离去。他走下山来。穿过拉马丁广场。他关上黄房子的门,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晨七时半,高更回来的时候,发现一大群人聚集在门口,鲁兰绝望地绞着双手。
“你对你的伙伴干了什么呀,先生?”一个头戴瓜形帽的男子问。他的声调生硬严厉。
“我不知道呀。”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