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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8)

“哦,知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他死了。”

这使高更好一阵子才清醒过来。大群的人对他的瞪视,似乎把他撕成了碎片,使他窒息。

“我们上楼去,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上楼就会明白了。”

几条湿源流的毛巾掉在楼下两个房间的地上。鲜血染红了通向文森特卧室的楼梯。床上躺着文森特,裹着被单,象手槍扳机似地躬着。他好象断了气。高更轻轻地,十分轻地摸摸他的身子。身子还热。对高更来说,似乎一下子恢复了他的全部力量、他的全部精神。

“我恳请你,先生,”他低声地对警长说,“十分小心地弄醒他。如果他问起我,就说我已经上巴黎去了。他一看到我也许会致他的命,”警长去请医生,叫了一辆车。他们把文森特送往医院。鲁兰在车旁奔跑,喘着气。

费利克斯·雷伊医生是阿尔医院中的年轻住院助理医生。身材矮胖,八角形的头,一堆黑发从八角形的顶上竖起。他诊治文森特的伤口,然后让他睡在一个东西全搬空了的洞般的房间里。他走出去时,把门锁上。

傍晚,当他搭摸病人的脉搏时,文森特哑了。他望望天花板、粉白的墙、窗外一块墨蓝的天。他的双眼缓慢地在雷伊医生的脸上兜上一圈。“暇,”他轻轻地说。“喂,”雷伊医生回答。“我在什么地方?”‘你在阿尔的医院里。”一丝痛苦的表情掠过他的脸孔。他把手伸向右耳曾经存在过的地方。雷伊医生阻止了他。

“不能去摸,”他说。

“,……是阿‘……我记得……现在。”

门;要紧,伤口已经洗净,老兄。几天之内我就能让你起床。”

“我的朋友在哪儿?”

“他回巴黎去了。”

“……我明白…我可以抽烟斗吗?”

“还不可以,老兄。”

雷伊洗好伤口,包扎起来。

“那是无足轻重的意外,”他说。“一个人到底不是用粘在他头外的那些白菜壳来听的。

你不必抱憾。”

“你真好,医生。这房间为什么……空无一物呀?”

“我把东西全搬走了,为了保护你。”

“保护谁?”

“保护你自己。”

“……是的……我懂……”

“好啦,现在我要走了。我会叫看守人给你送晚饭。躺着别动。流体的血使你身体很衰弱。”

早晨文森特醒来的时候,泰奥坐在他的床边。泰奥的脸色苍白,眉赞嘴歪,双眼充血。

“泰奥,”文森特说。

泰奥滑下椅子,跪在床边,握着文森特的手。他毫不羞怯、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泰奥……总是…当我醒来的时候……需要你……你在我的身旁。”

泰奥讲不出后。

“叫你到这儿来跑一趟太不应该了。你怎么知道的时“高更昨天打了电报。我乘的夜车。”

“高更不应该叫你这样地花钱。你坐了一夜,泰奥。”

“是的,文森特。”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和雷伊医外谈过,文森特。他说是中暑。你一直不戴帽子在太陽底下画画,是吗?”

“是的。”

“嗯,你看,老兄,你不应该那样。将来一定要戴顶帽子。这儿阿尔的许多人中暑。”

文森特轻轻地握紧他的手。泰奥咽了一下口水。

“我给你带来一些消息,文森特,不过,我想最好是过几天再告诉你。”

“是好消息,泰奥?”

“我想你会喜欢的。”

雷伊医生走过来。

“哦,今天早晨病人怎么样?”

“医生,可以让我的弟弟给我讲讲好消息吗?’“我想可以的。哎,等一等。让我看看这个。好,很好,很好。痊愈得很快。”

医生离开房间后,文森特访泰奥把消息告诉他。

“文森特,”泰奥说,“我……嗯,找……我认识了一个姑娘。”

“晴,泰奥。”

“是呀。她是一个荷兰姑娘。若婀娜·邦格。她很象妈妈,依我看。”

“你爱她,泰奥?”

“对。没有你,我在巴黎孤寂死了。文森特。在你没来之前还不太坏,但自从我们一起生活了一年……”

“跟我在一起生活是倒霉的,泰奥。我怕我使你不愉快了。”

“噢,文森特,不知道有多少次,当我踏进勒皮克路公寓,我真希望看到你的皮鞋搁在食橱上,你的湿油画摊在我的床上。不过我们不能再多谈了。你应该休息。我们又能在这儿耽在一起了。”

泰奥在阿尔逗留了两天。当雷伊医生向他保证,文森特很快就会康复,他不仅把他的兄长当病人,而且亦作为朋友来护理的时候,他才离去。

鲁兰每天晚上都来,并带束鲜花。在晚上,文森特发生幻觉。雷伊医生在文森特的枕头下和床垫上放了些樟脑,以消除他的失眠症。

在第四天。医生看到文森特已经完全恢复理智,便不再锁房门,并将家具全搬回来。“我可以起来,穿衣服吗,医生?”文森特问。“倘若你感到体力够得到 的话。呼吸一会儿空气后,请到我的办公室来。”阿尔的医院是一幢四边形的两层楼房,当中是院子,栽满五颜六色的花和羊齿植物,石子小径四通八达。文森特慢 吞吞地踱了一会儿,便走向底楼的雷伊医生的办公室。“走走感觉到怎么样?”医生问。“很好。”

“告诉我,文森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文森特好一会儿缄默不语。

“我不知道,”他说。

“当你做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没有……想,医生。”

文森特又休息了几天来恢复体力。一天早晨,他在雷伊医生的房间里与后者谈天的时候,从脸盆架上拿起一把剃刀,把它板开。

“你该剃剃胡须了,雷伊医生,”他说。“你高兴让我给你剃一刹吗?”

雷伊医生退到角落里,张开手掌,挡在他的脸前。

“不!不!放下!”

“可是我真的是一个顶好的理发师,医生。我包你剃得很满意。”

“文森特2把剃刀放下!”

文森特笑了起来,把剃刀合上,放回脸盆架上。“别害怕,我的朋友。现在都已经过去了。”

第二个星期末,雷伊医生准许文森特画画。一个看守人被派往黄房子去取画架和画布。

雷伊医生为他摆姿势,顺顺他的心。文森特画得很慢,一天只画了很小一块。肖像画好后,他便送给医生。

“我请你把这画留作我的纪念品,医生。这是我向你的好心表示谢意的唯一办法。”

“你真好,文森特。我感到荣幸。”

医生把肖像带回家去,用它遮没墙上的一条裂缝。

文森特在医院里又住了二星期。他描绘在太陽下烘烤的院于。他作画的时候,头戴一顶大草帽。这花园费了他整整两个星期来描绘。“你应该每天到办公室来看我,”雷伊医生说,在医院的前门与文森特握手,“记住,不要喝苦文酒,不要兴奋,不要光着头在太陽底下画画。”

“我答应,医生。谢谢你的无微不至的关照。”

“我要写信给个弟,报告他现在你已经完全好了。”

文森特发觉房主已经与他人另订合同,要赶他走,把黄房子租给一个烟草商。文森特与黄房子相依为命。这是他在普罗旺斯土地上的唯一根基。他画过它的每一寸,里里外外。他已经使它完全适宜于居住了。尽管有这次意外,他依旧认为这是他的永远的家,他决定跟房主斗争到底。

起初,他害怕独自一人睡在屋里,因为他的失眠症甚至连樟脑也无法制服。雷伊医生给他演化钾来击溃一直威胁着他的难以忍受的幻觉。一直在他耳边絮晒着奇奇怪怪话语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只有在梦质中才复发生。

他还衰弱,没有气力跑出去作画。他的头脑恢复了镇静,但是很缓慢。他的生气逐日地恢复,胃例也开了。他与鲁兰一起在饭店里吃了一顿愉快的晚饭,兴致勃勃,不愁旧病复发。

他开始小心地绘制普兰的妻子的肖像,那张肖像在发生这场意外之前已经动手了,尚未结束。

他喜欢这样的安排:把红色从玫瑰红排列到楼红,上升通过黄色到柠檬黄,带着淡绿和深绿。

他的身体和他的绘画,慢慢地有了起色。他从前知道,一外人的手腿断了,会痊愈,现在,他吃惊地看到,一个人头中的脑子坏了,也会痊愈。

一大下午,他去探望拉歇尔。

叫。鸽子,”他说,“给你惹了麻烦,我向你表示歉意。”

“没什么,疯浪子。别担心。在这个镇上,这种事情算不上什么反常。”

他的朋友们来看他,叫他放心,在普罗旺斯,人人不是患热病,有幻觉,就是发疯。

“那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情,”鲁兰说。“在这儿诞担的乡野,我们全是破碎的废物。”

“嗯,嗯,”文森特说,“我们象一家人那样地彼此了解。”

又过去了几个星期。义森特现在能够整大在工作室里作画。疯狂和死亡的担心离开了他的头脑。他开始感到差不多正常了。

最后他冒险到户外去作画。太陽烧尽了麦田的辉煌的黄色n但是文森特无法捕捉到。他一直吃得正常,睡得正常,避免兴奋和紧张的热情。

他感到正常得无法作画了。

“你很容易冲动,文森特,”雷伊医生曾对他说。“你从来就没有恢复正常过。然而,没有一个艺术家是正常的,如果他是正常的话,就成不了艺术家了。正常的人是创造不出艺术品的,他们吃,睡,日日干活,然后死去。你对生活和大自然很敏感,那就是你能够为我们其余的人作解释的道理。不过,倘若你一不小心,那末,也就是你的敏感,会导致你毁灭。

过度的敏感迟早会把一个艺术家搞垮。”

文森特知道,要取得主宰他的阿尔油画的高度黄色调,他就必须兴奋,紧张,激动,高度敏感,神经受到极度刺激。只要他允许自己进入那种状态,他就能够画得象以前一样精彩。

但是,那条路是通向毁灭。

“一个艺术家是一个有活要干的人,”他喃喃自语。“如果我不能照我所要画的方法去画,那末活着就太索然无味啦。”

他光着头在田野里逛荡,吸收太陽的能量。他沉醉于天空的五光十色、黄色的火球、绿色的田野和盛开的鲜花之中。他任凭西北风抽打他、深沉的夜空窒息地,向日葵把他的想象力鞭挞到了爆炸点。他的力奋状态一发起来,食欲便消失。他开始靠咖啡、苦艾酒和烟草过日子。他彻夜不服,田野的浓艳色彩在他的充血的眼前—一掠过。最后,他背上画架,投入田野。

他的力量恢复了:他对大自然的普遍节奏的感觉;他的要不了几小时就绘制一幅巨作、井灌进眩目辉煌的太陽光的本领。每天看到一张新作创造出来;每天看到感情计在升高。他一口气给制了三十七幅作品。

一天早晨,他醒来时感到昏昏欲睡,四肢无力。他无法作画。他坐在椅上。望着墙壁。

一整天几乎没有动一动。各种声音又回到他的耳边,对他絮陽奇奇怪怪的话。夜幕降临,他走进灰色饭店,在一张小桌旁坐下。他点了一份场。女侍者把汤端上。一个声音尖尖地在他耳边响起,警告他。

他把场盆扫到地上。盆子跌得粉碎。

“你想毒死我!”他尖声叫道。“你在汤里放了毒药!”

他跳起来,一脚踢翻桌子。几个吃客逃出门外,其他的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你们都想毒死我!”他大叫。“你们想谋害我g我看见你们在汤里放毒药!”

走进来两个宪兵,抱住他拖往山上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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