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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3)

这晚,我和她上床了。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除了这样,还能怎样?

真的很久没有和女孩上床了。而她是第一次和人上床。我试着问,为何没有和他上床……这问题实在是不妥,她没有回答。她的手离开我的身体,背对我,眺望窗外的雨。我看着天花板。吸着烟。

天亮时,雨已停。她背对我睡着了,或许她一直都醒着,然而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如同以往,沉默将她完全包覆。我一动也不动望着她白皙的背,最后放弃,我从床上起来。

宛如时间突然停止。地板上散置着昨夜的唱片封套,桌上剩下一半崩溃的蛋糕,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墙壁上贴着月历-没有摄影或绘画,只有数字的月 历。月历是空白的,没有写字,也没有标示任何记号。我捡起落到床下的衣服。衬衫的胸口还冷冷湿湿的,凑近脸闻,仍可以嗅到她的头发气味。

我在书桌上的纸条本上写了“希望最近打电话连络”的字条。走出房间,悄悄关上门。

一个礼拜没有任何电话打来。由于她的住处不帮人接电话,我写了很长的信。我尽可能照实表达自己的感觉。“……我不知道很多事。虽然努力想弄清楚,却徒费时 间。随着时间经过,到底自己身处何方也没搞懂。但我尽可能不让自己去想太深刻的问题。想得太深刻时,世界变得很不真实。而结局多半只是把周遭的人推向某 处,而我一点都不想把别人逼到角落。很想见妳,但是如同前述,到底是对不对,我也不知道……”像这样内容的信。

七月,回信来了。很短的信。

……我决定休学一年。暂时是这样,便我不认为会再回学校了。所谓休学,不过是手续的问题。明天就要搬家了,好象很匆促,其实是很久以来一直想做的事。虽然几次想找你谈谈,还是做不到。和人说话,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发生了很多事,请不要介意。无论发生了什么,或者没发生什么,结局应该都是如此。或许我这么说会让你受伤,如果是这样,很抱歉。我想说的只是,不要为了我而责怪自己,或责怪其它的某人,这些我都应当自己全部承担的。我曾让你感到困惑,不过这也是……这也是极限了。

听说京都山中有不错的疗养院,并不是医院,而是可以让人自由行动的设施。总之,想先到那里安静下来。琐碎的余事,容或有机会再写。这封信写得不好,虽然我 已重写十遍。这一年,有你相伴,我真的是……真的是说不出的感谢。请务必相信……我无法再说什么了。你送我的唱片,一直细心听着。说不定还能,在这不确实 的世界里,我们说不定还有相遇的时候。到那个时候,再谈。

再见

她的信我反复读了不下上百遍。每一次重读,总有禁不住的悲伤袭上心头。一如被她凝视时,所感觉的那种哀愁。我无法把这样的感觉带到任何地方,或者把它结 束。那是如风一般,毫无轮廓,也无重量可言的感觉,我甚至无法将之保留在自己身上。风景在我眼前缓缓倒退,周遭人们的谈话,根本无法到达我的耳际。

周末夜里,我不变地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听任时间流过。没人打电话给我,我也没想打电话给任何人。除了在那里坐着,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总是打开电视,假 装看着棒球转播,凝视自己和电视之间的一层恍惚的空间,我把那空间分成两部分,把分开的部分再分成两部分,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个动作。最后我做成一个 可以存放在掌心的,极小的空间。到了十点,我关闭电视回到房间,上床睡觉。

月底,室友送我一个即溶咖啡的空瓶。瓶里放着一只萤火虫、一片草叶、和一点点水,瓶盖穿了几个流通空气的洞。很久没有靠近瞧萤火虫了,当周围明亮时,牠看起来只像水边的小黑虫罢了,但仔细瞧,确实是一只萤火虫。每当萤火虫尝试攀上光滑的坡璃瓶壁,就不断跌下来。

“在院子抓的,大概是从附近大饭店的庭园不小心飞到我们这里。”他一边将衣服和笔记本塞进背袋一边说着。暑假已放了好几周,留在宿舍里的大概只有我们两个。我不想回家,他则是有实习科目,不过实习一完,他也要回家了。

“送给女孩子不错,一定会恨高兴。”他说。

“谢了。”我说。

黄昏的宿舍悄然无声,国旗从旗杆降下。餐厅开了灯,因为学生人数减少,餐厅只开半边的灯。关掉右半边,只开左半边,空气里传来晚餐的气味,奶油汤的味道。

我拿着装萤火虫的空瓶,来到屋顶。屋顶没有人影,晒衣绳挂着一件忘了收的白衬衫,像蛇的蜕皮般在晚风中飘摇着。我走到角落生绣的铁梯,爬上蓄水塔。圆形的蓄水塔,白天里吸饱了太陽的热量,现在还温温的。我靠着狭小的栏杆坐下,眺望天际,缺了一角的明月浮现眼前,右手边是新宿的街道,左手边是池袋街道。汽车行列的头灯,宛如鲜亮的河流巡行一条又一条街道。城市的声音柔和地混合,云朵般飘浮在街道的上空。

瓶底的萤火虫发出微光。但那光芒太过微弱,颜色十分浅淡。记忆里,萤火虫光芒似乎应更加明亮,在夏夜的黯异中晶亮地飞舞才对。

也许萤火虫已奄奄一息吧。我抓着瓶口稍稍摇晃,萤火虫被瓶壁碰撞几下之后飞了起来。然而光芒还是一样微弱。也许只是我记忆的缘故,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而 萤火虫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光亮也许在我记忆里,四周应更加黑暗才是。究竟,最后一次看到萤火虫是在何时?在我记忆里,只有暗夜里的水声。砖瓦筑成的水闸。以 轮子旋转开闭的那种水闸。岸边浓密的牧草覆盖了河流,周遭十分黑暗,在水闸的水溜处,有上百只的萤火虫飞舞。点点汇聚的黄色光芒,宛如燃烧的火药般映照水 面。到底是何时的事?还有,在哪里?想不起来。眼前、过去,时间前后混乱。我闭上眼,深呼吸,整理自己思绪。我初次在日落以后攀上这座水塔。风的声音清晰 可闻,轻吹的风,却在我的身上留下强烈的痕迹。我紧闭双眼,一如记忆里的当时,溶入夏夜的黑暗之中。时间缓缓经过,夜色终于包覆了大地。都市之光再怎么强 调其存在,夜色仍将全部带走。我打开瓶盖,放在蓄水塔边缘,等待萤火虫逸出。萤火虫彷佛没有把握置身何处,踉踉跄跄在瓶身绕一圈,稍停在墙上剥落的油漆 上。一下往右摸索前进,一下往左转,像要确定什么似的,萤火虫花了好长的时间爬上钉帽,静静蹲踞着,彷佛停止气息般,动也不动。我靠着栏杆坐着,静静凝视 着萤火虫。很长的时间,我们静止不动。只有风在我俩之间,河流般地穿梭而过。榉木叶子在黑暗里互相摩挲。

我一直等待。

过了许久,萤火虫起飞,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始展翅。像找回失去的时间一般,在蓄水塔边缘描出一道弧形,稍事停留在风微弱处,一瞬间,穿过栏杆,漂浮于夜色 的闇黑,朝东飞去。萤火虫飞走之后,那光线的轨迹在我的心中长期留存。闭上眼睛,厚密的黑暗之中,微微的光芒宛如无处可去的游魂,徘徊不已。黑暗中,我几 度尝试伸出手指,却什么也接触不到。一丝微弱的光芒,永远停在指尖的稍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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