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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集(4)

  在拿撒勒有一位诗人,
  他了解我们,爱着我们。
  划动你的桨吧,我的爱人,
  让我拨动我的琴弦。
  伯赛大的哈拿:七三年
  我父亲的妹妹在年轻时离家出走,居住在她父亲留下的旧葡萄园旁一间茅屋里。
  她一人独居。乡下人有了病便来求治。她用绿草药,用晒干的根茎与花治愈了他们。
  人们把她当作先知,但也有人说她是女巫、仙姑。
  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去把这些面包、这罐葡萄酒和这篮子葡萄干送给我妹妹。"
  我把东西捆好,系在马背上,开始起路,一直来到那座葡萄园。我走进姑母的茅屋里,她很高兴。
  天气凉爽,我们坐着。这时路上走来一人,他向我姑母问候道:"晚上好,愿你今夜平安!"
  于是姑母站起,恭敬地立在此人面前,答道:"晚上好,主宰众善灵的主人,征服众恶魂的豪杰!"
  那人和悦地看着她,然后扬长而去。
  我心里窃笑,认为姑母有点疯癫。但我现在明白了她并非疯癫,倒是当时我无知。
  她知道我虽未表露,心里却在窃笑她。
  她毫不生气地对我说:"听着,侄女,并要把我的话记在心里:方才犹如掠过空中的鸟影一般路过此地的人,将要战胜消撒和他撒的帝国;将要和迎勒底的佩冠牛、埃及的人面狮搏斗,并将取胜;他将要统治这世界。"
  "而他行走的这片土地将要毁灭,做脱地坐落在山丘上的耶路撒冷,将随荒芜之烟云飘零。"
  听她说着,我由窃笑转为肃静。我问道:"此人是谁,来自哪个国家或部族?他如何能战胜显赫的帝王,统治他们的帝国?"
  她回答:"他出身在这块土地上,但我们自岁月之初,便在思念中孕怀了他。他属于一切部族,又不回于任何部族。他将凭口中的言词、凭灵魂的火焰称雄。"
  然后,她突然站起,像尖耸的岩石一般挺立,她说:"愿主的天使宽有我还说出下面的话:他将被杀害,他的青春将用殓衣包裹,他将被静静地安葬在大地无言的心旁。犹太的少女将为他哭泣。"
  接着,她伸手举向空中,说道:"但他只是肉体被害。"
  "在精神上他将起来,率他的大军,自旭日降生的这片土地,向夕阳被我的他乡进发。"
  "他的名字将高列众人之首。"
  姑母说这席话的时候,已是个年迈的先知者,而我当时还是个少女,是一片未耕耘的田地,一块未砌在墙垣里的石头。
  但她意念之镜中看到的一切,都在我的日子里发生了。
  拿撒勒人耶稣从死亡中复活,率领男男女女向没落之族进军;那座将他呈交审判的城地已经灭亡;在他受审、被判刑的大堂里,猫头鹰在哀号着挽歌,夜晚将心头的露珠洒在倒塌的大理石上。
  我已成了老妇人,岁月弯曲了我的腰板,我的同胞、我的种族都已灭亡。
  我后来只见过耶稣一面,并听过他一次讲论。当时他在一座山顶上,向着朋友和弟子演讲。
  而今我年老孤单,但他依然在我梦里出现。
  他像生着翅膀的白色天使一样来临,他的温雅令我镇静而不再恐惧黑暗;他将我高举到更辽远的梦乡。
  我依然是一块木耕耘的田地,一颗成熟却不会坠地的果实。我最珍视的财富,一是阳光的温暖,一是我对此人的记忆。
  我知道我的民族里再不会出现君主、先知或祭司,正如我的姑母曾经预言的那样。
  我们将默默无闻地像流水一般逝去。
  但那些渡越过他的中流的人们,却将因此被人牢记。
  玛拿西,耶路撒冷的一位律师
  是的,我过去经常听他的演说。他的话语挂在唇上,随时可以脱口而出。
  但我是把他当作一个人、而不是当作一个领袖欣赏的。他宣传的道理,既非我的兴趣所在,也许还非我所能领悟。我不愿别人对我训诫。
  我被他的声音和姿势打动,而不是被他演讲的内容打动。他让我入迷,但从未让我信服,因为他的道理过于晦涩,过于遥远和费解,进不了我的大脑。
  我还认识其他一些他这样的演说者,但他们从来都不是坚忍、恒守之人。他们凭着雄辩而不是道理,来吸引你的耳朵,影响你的闪念,但从不能进入你的心扉。
  遗憾的是他的敌人和他对抗,并且诉诸武力,这大可不必。我相信他们的敌意只会增强他的决心,使他由温和转为激烈。
  你说怪不怪:你在反对别人时却给了他勇气,在羁缚他的腿脚时却给了他翅膀!
  我并不了解他的敌人。但我确信,他们对一个无害的人这般恐惧,结果助长了他的力量,使他变得危险了。
  该撤利亚的耶弗他
  你们在白昼念兹在兹、在夜晚京怀不忘的这个人,令我厌恨。但你们总愿用他的言词烦扰我的耳朵,用他的行为劳累我的心思。
  我厌倦他所有的言行。一提到他的名字、他的籍贯,就足以让我不快。我不愿听到有关他的一切。
  你们为何把一个不过是幻影的人造为先知?为何把这沙丘看做高塔,把聚蓄在这蹄印里的雨滴想像为湖泊?
  我并不嘲讽山谷间空穴的回声,或夕阳下留下的长影;但我不愿听到在你们头脑里念叨的谎言,也不愿探讨你们眼中的映像。
  耶稣说过的哪一句话,哈利耶勒不曾道出?他揭示的哪一个哲理,迪马列不曾揭示?他的吃语如何比得上斐浴的宏声?他敲击的哪一个烧技,不是在他出生前就被人敲击?
  我细听洞穴发出的声音在静谷回荡,我目规夕阳留下的长影;但我不愿让此人的心与他人的心声共鸣,不愿这魔术师的幻影称自己为先知。
  以赛亚之后谁还会作演讲?大卫之后谁还放歌唱?所罗门去见前辈之后,智慧难道还会再生?
  关于我们的先知——他们的言词是刀剑,他们的唇舌是火焰——我该说些什么呢?
  他们何曾为这加利利的抬穗者留下一根麦秸,为这北国的乞丐遗下一颗坠果?他惟独能做的,便是率开我们祖先已烤制的面包,斟倒用他们神圣的脚从古时的葡萄榨出的酒。
  我敬重陶工的手掌,而不是陶器的买者。
  我敬重坐在机杆前的织工,而不是穿那衣裳的村夫。
  这个拿撒勒人耶稣是何许人物?一个不敢实践自己思想的凡夫而已。因此,他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我求求你们,莫在我耳边煤煤不休地谈论他的言行。我的心头满载着古先知的事迹,这些便已足够。
  被爱的使徒约翰在暮年
  你让我谈论耶稣,但我如何能用一支空空的芦管,吹奏出全世界的热望之歌呢?
  在白昼的每时每刻,耶稣都在感觉着父的存在。他从云彩里、从云彩掠过大地的荫影里看到父,他在平静的水泊里看到父的脸,在大漠里看到父留下的依稀足印。他经常问上眼睑,注视父的圣国。
  夜晚以父的声音与他倾谈,在孤寂中他听到圣主的使者向他呼唤,当他静息睡眠,他在梦中听到天堂里的低语。
  他总是愉快地和我们在一起,他称呼我们兄弟。
  瞧,他虽是"最初的道",却称呼我们这些昨天才发出的新声为兄弟。
  你问我为何说他是"最初的道"。
  请听我的回答:
  起初,上帝在太空中运行,通过他随意的动作,大地诞生了,大地上并有了季节变换。
  后来上帝再度运行,生命便奔涌而出,生命的渴望上下求索,欲得到发扬光大。
  后来上帝说话,他的话语便是人类,人是上帝之灵所生的灵魂。
  当上帝说话,他最初的话语——"道",便是基督,这"道"是完美的。当拿撒勒人耶稣降临人世,这"最初的道"便对我们吐露,其声音成了血肉之身。
  受膏的耶稣是上帝对人类吐露的"最初的道",正如果园里总有一颗苹果树,比别的果树早一日发芽、结果。在上帝的果园里,这一日便是万代。
  我们都是"至高者"的子女,但那受膏者是他的长子,寄身于拿撒勒人耶稣。耶稣行走在我们中间,出现在我们眼前。
  我说出这一切,是要你们不仅在意识里、更要在灵魂里悟解。意识可以衡情度势,但灵魂却通达生命的中心,领悟生命的奥秘。灵魂的种子永生不死。
  风儿吹拂,然后会静息;大海起浪,然后会乏倦;但生命的心田却是一片宁静、肃穆的空间,那里闪耀的星辰是永固的。
  庞贝人玛努斯:致一个希腊人
  犹太人和他们的邻居胖尼基人与阿拉伯人一样,不会让他们的神在风中静息片刻。
  他们太过虑诸神的神性,太在乎别人是否格守祷告、礼拜、献祭之事。
  我们罗马人为神灵兴建大理石殿宇时,那些人却在辩论神的本质;我们若逢喜事,会在未庇特、朱诺、玛尔斯、维纳斯诸神的祭坛周围欢歌曼舞,而他们虽在大喜的时刻,也要披上麻衣,用灰土抹头,甚至哀叹他们降生的日子。
  对于昭示了上帝乃欢乐之神的耶稣,他们加以折磨,最终把他置于死地。
  这些人不愿随一位欢乐之神同乐,他们只认可他们的愁苦之神。
  连耶稣的朋友与使徒,他们虽熟知他的欢悦,惯听他的笑声,却要造出一个他忧愁的偶像,然后膜拜这偶像。
  在这般的膜拜里,他们登临不到神性的境界,而只是让神性俯就他们。
  而我相信,这位和苏格拉底并无差别的哲人耶稣,终将驾驭他的民族,乃至于其余各民族。
  因为我们生性倡郁,素好小猪小忌,当有人对我们高唤:"让我们和众神同乐",我们不能不提防他的声音。奇怪的是,这个人的痛苦竟然演化为礼仪!
  这些人愿找到另一位在林中被戮的阿多尼斯神,他们将庆贺他的被戮。真遗憾他们未注意他的欢笑。
  但我们罗马人得向希腊人承认:我们自己,何曾留意过苏格拉底在雅典街头的笑声?即使在狄俄尼索斯剧场里,我们何曾忘却过盛毒液的酒杯?
  我们的长辈,不是依然在街头巷角互诉着烦恼,并从回忆我们所有伟人的悲惨结局中度过快活的瞬间吗?
  本丢·彼拉多
  在他被带到我面前以前,我妻子已多次谈起过他,但我未曾留意。
  我妻子是个梦想家,她和这一阶层的许多罗马妇女一样,迷恋于东方的祭礼和典仪。这些礼仪对罗马帝国形成威胁,它们一旦深入我们妇女的心坎,就会具有破坏性。
  随着阿拉伯的喜克索人带来他们沙漠中的一神,埃及便在劫难逃;随着阿什塔特携七位少女从叙利亚的海岸来临,希腊便被征服,化为废墟。
  至于耶稣,我先前从未见过此人,直到他被当作罪犯、当作他本国和罗马的敌人被押到我面前,我才初次见他。
  耶稣是用绳子五花大绑、被人押进审判厅的。
  我正坐在高背椅上,耶稣迈着坚定的大步向我走来,然后笔直站住,他的头高昂着。
  我说不清那一刻有什么感受,但我突然有个愿望(虽然不是出于我的意志),就是站起来走下椅子,在他面前俯伏。
  我仿佛觉得进到大厅的人乃是他撤,是一位比罗马更为伟大的人物。
  但这只是瞬间之念。随后,我眼里见到的仅仅是一位被自己的人民指控为叛徒的人。我是他的长官和审判者。
  我向他提问,但他并不作答,只是注视着我。他的目光中有着怜悯,仿佛他倒是我的长官和审判者。
  这时,门外传来人群的喊声。但他依然缄默,仍以怜悯的目光看我。
  我走出大殿,站在台阶上。人们见我出现,停止了叫喊。我问道:"你们想把这个人怎么办?"
  他们异口同声地高喊:"我们要针死他!他是我们的敌人,也是罗马的敌人!"
  有些人叫道:"他不是扬言要摧毁圣殿吗?不是声称拥有王国吗?我们只有他撒一个国王
  现在我离开人们,转身走进审判厅。我见他仍在原处独自站立,他的头依然高昂着。
  我想起曾读过一位希腊哲人说的话:"孤独的人是最强大的人。"在此刻,拿撒勒人耶稣比他的民族更伟大。
  我并不感到心有侧隐,他是无需我的恻隐的。
  我问他:"你是犹太人的王吗?"
  他一言不发。
  我又问:你没有说过你是犹太人的王吗?"
  他直视着我,然后以平静的语调答道:"是你们自己宣布我为王。或许,我正是为了这个目的而降生,来为真理作证。"
  瞧,在这种时刻他还在谈论"真理"!
  我忍不住大喊起来,对着我自己也对着他:"什么是真理?当无事者被刽子手执起的时候,对他而言什么是真理?"
  耶稣有力地说:"没有人能统治这世界,除了凭借精神和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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