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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骆驼的气势又一次把我们震住了。骆驼就有这个能力。是的,我们在骆驼的召唤下,相约而来。我们是来挣钱的。就象骆驼信里写的那样,我们“同打虎共吃 肉”。我们要“堂堂正正地挣钱”!骆驼有一个庞大的计划:我们要编一百本书!全是古典文化,是精典中的精典。他说:特别是儒家和道家,不仅是中国的,那也 是人类的精典。中华文明五千年,如果有神的话,孔子才是神!……想一想,我们四个人,都是学历史的,都是“笔杆子”,我们各自带着一支笔打进北京城,我们 要的是“名利双收”!骆驼说,什么都不要带,就带一支笔,这就是我们打进北京的“武器”。我们计划的很好,我们依靠“北图”(国家图书馆),无本生利。骆 驼说:三年,也许用不了三年,我们一个个就成百万富翁了!虽然是“枪手”,可我们出售的是“古典文化”,我们还有体面。

可现在,骆驼告诉我们,那狗日的书商变卦了。老万,万国仓,靠盗卖金庸和梁羽生的武打小说起家,有俩钱儿就想当文化名人的掮客,他食言了。骆驼说: 真操蛋,他嫌编“古典”太麻烦。还要买书号,还要出版社去审,一关一关的,风险太大……万一印出来卖不动,砸手里,他就倾家荡产了。所以,他改主意了。

廖说:苕啊,我荷包里就剩几个蹦蹦了儿。

朱摇着头,说:尻死,尔小气巴巴的。

是啊,我们都辞了职,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房间太小了,屋子里烟雾缭绕,我们开始唉声叹气,我们怪自己太盲目,我们对骆驼的信任已经大打折扣了。我们已弹尽粮绝,我们四个人,搜遍所有的衣兜,总共凑在一起才剩一块八毛钱。

这时候,骆驼从兜里拿出了一千块钱,他把钱放在桌上,说:这是饭钱。我从老万那里逼出来的。

我们看着桌上的钱……骆驼说: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有背水一战!……往下,骆驼自己的脸先先就红了。他有些碍口,可他还是说了。他说:老万,这狗日的还有个方案。他说是预备方案。是个操蛋活儿。他说绝对赚钱。只是……唉,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我说了吧。

我们来了,我们豪情万丈,到了却接了这么一个活儿:老万的意思是要我们“捉刀”日弄一套“情感”系列小说。说“爱情”高尚了些,他其实是要我们 “攒”一套下三路的文本,一套关于“男女性关系”的系列小说,往手抄本上“靠一靠”……而且,此人盗心不改。他说他已经“攒”好了名字,作者的名字就叫: 艾丽丝。还要注明:美国。一时间,我们成了制造“美籍华人女作家艾丽丝”的“地下工作者”了。他还说:一本一万,愿干就干。

我们很矛盾。我们一开始就活在矛盾之中。我们号称是文化人,我们都读了大学,可我们已经鬼迷心窍,本意是来搞“古典文化”的,可往下一出溜,就成了 “垃圾文化”的生产者了。而且还很“老鼠”。我们躲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去给老万打工,制造一个虚拟的、号称来自美国的“艾丽丝”……很堕落啊!

骆驼先捧着脸哭了。骆驼说:我对不起兄弟们,这是一次牺牲。为了将来,我们也只好暂时牺牲名誉了。暂时的……我们都捧着脸,已不是脸的“脸”,愁容满面。我们没有了退路,我们被“钱”扒光了身子,我们已经活得不象人了。

我们四个人唉声叹气,整整议论了一个下午……可我们毕竟是文化人,当扒光了身子的时候,我们还想留下一条“裤衩”,这就算是我们的遮羞布了。最后, 我们相约,就是写“性”,也要有底线,点到为止……骆驼安慰我们说:经典还是要做的。等我们有了钱,甩了老万,跟正规出版社联系,一定做!

当天晚上,骆驼接了一个电话,是老万打来的。他在电话里神神秘秘地说了一段话……后来,骆驼告诉我,老万要请我们“会餐”,去吃“a菜”。那时候我 们还不知道什么是“a菜”?开始我们以为老万要请我们吃西餐,都很高兴。湖北佬说:么子,是老莫吧?(北京有名的“莫斯科西餐厅”)早听人说过。后来才知 道,老万是想让我们这些来自“老、少、边、穷”地区的“土老帽儿”长长见识,开开洋荤……让骆驼带我们去一个地方看录相。路上,骆驼附耳低声对我说:“a 菜”,就是黄带子。

这晚,我们晕头转向地走在一条条胡同里。在北海的后边,一大片民宅里,隐着那么多不知名的胡同。拐弯,再拐弯……我们很紧张,心里很贼,我们一个个 仿佛都成了偷儿,一身的鼠气。冬天里,北京风沙大,天上昏着一个月亮,黄月亮。我们在京城的月光下走着,谁也不说话,我们已无话可说。

在一个曲里拐弯的胡同的尽头,一根电线杆子下边,我们看见了戴着棉帽子、脸上捂一大口罩,身穿军大衣的老万。老万先是打一手哨儿,就象地下工作者接 头一样……尔后,他上前挨个拍了拍我们的肩膀,象是安慰的意思。接着,老万领着我们穿过一条很窄的巷子,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门,灯亮了之后,我发现,这是 两间平房,平房里堆着半屋子书,全是盗版的武打小说……另一间房里,靠墙放着一张电视柜,柜子里是一台二十寸的“松下”牌电视,下边又是一台“日立”牌录 放机,柜前摆着几把折叠椅……老万低声说:坐。坐吧。今儿让各位开开眼。我先提个醒儿,出了门可不能说。

老万蹲在电视机前摆弄了一阵子儿,等到电视上出现画面的时候,他先是把灯关了,又拉上窗帘,尔后小声说:对不起了,各位,你们看吧。我得把门锁上, 在外面给你们望着点“雷子”(警察)……说完,他一边蹑手蹑脚地往门外走,一边又对骆驼说:哥哥,尿的话,那边角里有一桶,将就将就……尔后,门轻轻地关 上了,就听见了锁门的声音。

在电视余光的照射下,我发现,他们三人的脸是绿的。我知道我的脸也绿了。我们都绿着一张脸,木瓜一样地坐着……我们很害怕,气儿都不敢喘。下贱哪! 我们真成了钻进风箱里的老鼠了。电视画面上出现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脱得光溜溜地,裸着一亮一亮的肉体……我的心怦怦直跳,头发一丝丝竖着,恐慌多于惊奇, 极度地紧张!镜头一闪,眼前晃着一双巨大的、红色的高跟鞋,网状的黑丝袜,“的儿、的儿”的走过来,跨过一道道白色的门,接着是叽哩咕噜,是喘息着的女 人……身后就是门。门虽然锁着,可我们还是怕……a菜,这就是狗老万说的“a菜”?

当带子放到一半时,屋里的电话响了!电话铃“当啷”一声,象炸开的炒豆一样,一直响个不停!……我们吓坏了。我们扭过头,呆呆地望着放在书堆上的电话机,大气都不敢出!湖北佬颤声说:关关关、关了吧?

这时候,只见骆驼甩了一下袖子,站起身来,走到书垛前,拿起电话,“喂”了一声,紧接着,他看了看我们,咳了两声,说:……哦,哦,吃着呢,药吃着 呢。雷尼替定(胃药),有,还有呢。没事…放心,放心吧……突然,他一脸庄重,严肃地说:不说了吧?我们正在开会。开一个很重要的会!……嗯,不说了。你 也保重。

打完电话,骆驼袖子一甩,一言不发,又重新走回来,坐下继续看录像……

绷紧的空气松下来了,寥动了一下身子,说:小情儿吧?

朱说:嫂子。嫂子。

骆驼先是不吭,很严肃地坐着……片刻,他淡淡地说:查岗。查岗的。

我有些吃惊,我终于看到了骆驼的另一面,狡诈的一面。他就象是一个天生的演员,他的演出到了逼真的程度。在一片叽叽歪歪的哼咛声中,他居然说:“我们在开会”?!我想,那一定是他的老婆,当年的“系花”打来的……骆驼真是个人物啊!

往下,我们总算有了点活气,我们开始小声议论着画面上的男男女女……说实话,直到这时,我们才有了些感觉,头皮不再发炸了。

灯亮了,当听到开门的声音时,我们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一连三个小时,我们吃了一肚子“a菜”,小肚子发涨,都憋着尿呢。

老万摇着身子走进来,说:怎么样,各位?解瘾吧?看炮兵演习……有灵感了吧?

骆驼说:吊吊灰。

我说:狗球。

寥说:……板麻养的。

朱说:小闭辣子。

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我们只是表达了一种情绪,一种倍受熬煎的情绪。四个成年男人,饿着肚子,来吃“a菜“……这里混杂着:欲望、惊恐、羞惭、刺激、堕落……还有尿意!

在回地下招待所的路上,顺着一条条胡同,我们走在老北京的夜色里。对于外乡人来说,北京的冷是透骨的,是“身在异乡为异客”,是“风刀霜剑严相逼”。我们一边走一边搓着手、哈着气、说着无用的废话。

骆驼说:脱光了,人跟鱼一样。

我说:牲口。人也是牲口。

寥说:白肉。白条子肉。

朱说:小日本的,倒温和些。

这时,湖北佬突然说:……得签合同,我们得跟“板麻养的”老万签个合同。

骆驼说:对。也对。签,我明天就跟他签。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还是湖北人聪明。寥说:不是一本一万么?那就一人签一份。这样保险些。

骆驼有领袖意识,骆驼很严肃地提醒:记住,我们是一个团队。

那时候,社会上才刚刚有“万元户”之说。一万,在我们看来,是个巨大的数目!我们接下了这个活儿,我们不再说什么了,我们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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