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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4)

我们一起重新聚在了骆驼的房间里。骆驼说:我刚从一“漂爷”(指的是从外地来还没有找到工作的。后来被称为“北漂一族”。其实跟我们一样,我们也是 “漂爷”。)那里得到一个信息:有一班“攒”电视剧的大腕,在北京饭店住着,正在收购“细节”呢!我们一下子怔了,说:买什么?他说:细节。好的细节。说 是以质论价……我们本不相信。在北京,我们曾听说有倒卖“批文”(那是一般人不敢想的)的。从没听说还有倒卖“细节”的?操,哪会有这样的事情?!骆驼 说,不管真假。现在,各位都回去攒“细节”。一人五百字,攒好了,明天一早交给我。

我们真的是饿傻了,我们都愣愣的……骆驼说:快,都回去攒,捡最好的!

我们明白了,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们什么都得卖。我们成不了妓女,只有卖“脑汁”了。我们的“脑汁”很不值钱……我们各自回到房间,苦思冥想,手揪着头发,头往墙上撞着,攒了一夜的“细节”……第二天一早,交给了骆驼。骆驼拿上出门去了。

骆驼走后,我们又重新回到床上,半睡半醒地,等待着出卖“细节”的消息……这一次,我们连叩墙板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一直等到下午两点,骆驼终于回来了。骆驼手里举着三张一百元的票子,说:兄弟们,有饭吃了!

我们都看着骆驼,我们终于有饭钱了!骆驼说,人真多,全是“漂爷”。他排了整整一上午的队,轮到他的时候,那人看了不到十分钟,就把我们的“脑汁” 全毙掉了。他说,北京饭店的暖气真热呀!那人暴牙,衫衣雪白,打着一条金色的领带,看一页就龀着牙说:垃圾!再看一页:…垃圾!接着就不停地说:垃圾,垃 圾,全是垃圾!后来,还是骆驼攒的一首“花儿”,吸住了他的眼睛……最后,他还让骆驼当场唱了一遍,把词、曲全都给他写下来,这才给了三百块钱。

也许你不信,我们就是靠着卖“细节”挣来的三百块钱,熬过了最后三天……往下,就等着狗日的老万来审稿了。

老万回来了。

老万来的时候,梳着油亮的大背头,穿一棉布的花格衬衫,手里还托着一个黑色的砖头块子样的东西。老万刚从广州那边回来,嘴里不时夹杂着一两句“鸟 语”。他告诉我们说,这叫“大哥大”,全称为:(cell phone)制式无线移动电话。老万召见了我们的时候,有些显摆地对骆驼说:老表,给家里打个电话吧。现在就拨……老万甚至还拱着手许愿说,只要合作愉 快,闹好了,他一人给我们送一“大哥大”!看来,广州之行,老万是挣了大钱了。

老万这次来,显得很大方,也很谦恭。他先是请我们四人去吃了一顿“北京烤鸭”。在饭桌上,他一句一个“老师”地叫着,挨个给我们敬酒。老万说:老师 们辛苦了。我都听说了,苦大发了。吃的是泡面、泡饭、就咸菜……来,来,请请。我先给各位陪个罪!不说了,不说了,这叫苦尽甜来!喝喝,都喝!……听他这 么一说,我们心稍安了些。接下来,老万又拿过他放在桌边的手包,从里边抽出一叠钱来,每人数了十张,拍在我们的面前:我怕各位老师喝不痛快,就先把订金付 了吧。我这个人,一向不算小帐。老师们不给我计较,我也不跟老师们计较了。我说了,这只是订金。稿子只要通过了,一万还是一万,一分不少各位的。这放心了 吧?喝酒!……

骆驼也激动了,说:老万,这才象句人话。兄弟们,喝。喝他一个昏天黑地!

酒过三巡,老万的电话响了,老万拿起“大哥大”,“噢”了一声,说:怎么了?……北京站?你他妈屁大一点事也办不好?!……好,知道了。我马上过 去!说着,老万站起身,鞠了一躬,说:老师们,对不住了。我发的货,在站上出了点小问题,我得马上赶过去。帐我已经结过了。你们慢慢喝,喝好……说完,他 拿上手包,又夹上我们四个人没明没夜熬出来的“脑汁”(稿件),扬长而去。

老万走后,我们先是怔了一下,突然头碰头,抱在了一起。我们四人抱在一起,放声痛哭……骆驼甩了泪,说:我们在一起苦过,我们比亲兄弟还亲!喝酒!

喝酒……小闭辣子!

喝酒……板麻养的!

喝酒……驴日的,狗操的!

干杯!……他娘的狗娃蛋。

干杯!……尔、尔、尔们。

干杯!……串、串、串串烧。

干杯!……你瓜笑撒呢?

我们马上就是万元户了。我们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我们醉得一塌糊涂!我们各自趴在桌子角上傻笑,开始唱家乡的歌,一首又一首……直到饭馆打烊。

酒醒之后,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了。我们又聚在了一起,我们已经开始谈论“大哥大”的用法了……不是么?老万已经口头许过愿了。再说,我们已经尽力 了。我们都吹嘘自己写的好……我们猜,到时候,老万会不会带着送我们的“大哥大”一块来?那年月,“大哥大”很贵,一只要一万多呢。可我们仍然相信他会 送。老万这人江湖,多义气呀。那订金,他掏的多痛快,“啪啪啪”一人拍出十张!还特意说,在稿费之外。我们都夸老万这人不错,够意思!老万还说了,他抓紧 请专家审稿。三天时间,很快。

这三天,是我们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此后,我们分头行动,寥和朱爬长城去了。寥说:么子事?走咯,不到长城非好汉么。我曾经读过一篇“香山红叶”的散文,很想去香山看看。骆驼本要跟我一块去爬香山的。可临行前,他说,他有别的事,要单独行动……于是,我一个人去爬了香山。

已是暮春时节了。四月的香山,虽然没有红叶,但花红叶绿,空气清新,玉兰绽放,白梨花一树一树,行人三三两两,静处寂无人声,别是一番润味。那时 候,山路上已有穿裙子的女人了,裙摆一甩一甩地,很诱人。看见女人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了梅村。我想梅村想得肝疼。如果梅村跟我一起游香山,那该多好!梅村 太漂亮了,梅村会不会……?要是老万真的给我们每人送一“大哥大”,我就可以天天跟梅村通话了……等我登到香炉峰时,只见远山如黛,白云缭绕,尤如梦境。 此时此刻,我脑海里只有梅村,我分外想念梅村。于是,一念之下,我飞快地奔下山去,跑到最近的一家邮电所,给梅村所在的学院拨了一个电话。我在电话里 说:……梅村么?一个月后(我怕话说早了),我回去见你。她笑着说:……带着“阿比西尼亚玫瑰”?我说:是。带着“阿比西尼亚玫瑰”。(此时此刻,我仍然 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没有“阿比西尼亚玫瑰”?)我想,到那时候,我已是万元户了。反正是“玫瑰”,不管什么样的玫瑰,都买得起。可是,打完电话之后,我心里 突然打起了小鼓儿。我说不清为什么?只隐隐约约的……心慌。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这期间,我们还一起到理发店理了发。我们有两个多月都没理发了,一个个蓬头垢面,看上去象犯人一样。理了发,清清爽爽地,我们又 一同逛了王府井的商场、书店……各人都买了些书,还有衬衣和袜子……那会儿还都是高高兴兴的。到了第三天晚上,我们四人几乎同时拉开门,互相看着……我们 都不是傻子。我们就象是未决的犯人一样——等待判决。

寥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这是孔子的话。

我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这是老子的话。

朱说:放马而随之。——这是管仲的话。

骆驼说:殷之法,灰弃于道者,刑!——这是韩非子的话。

我们都是学历史的。我们以史为鉴。可怎么“刑”?我们有对付他的办法么?一时,我们又慌神儿了。我们讨论了一个晚上,到了也没有拿出办法来。湖北佬 让骆驼拿出合同来,灯光下,我们重新看了一遍,突然发现,漏洞很多……这时候,我们才明白,稿子一旦交到了老万手里,我们就丧失了主动权。

最后,骆驼安慰我们说:放心吧。不怕。如果老万变卦,退稿的话,我去联系书商,找出版社……咱再找一家!

朱说:咱们跟他谈判。咱们四张刀嘴,还说服不了一个“胡同串子”?

寥说:对头!告诉他板麻养的,订金是不退的。

说归说,我们终归心里没底。应该说,预感还是有的。个个心里都麻。往下,我们就剩下“侥幸”了……我们相互安慰着,姑且相信老万是仁义的。只是谁也不再提老万送“大哥大”的事了,不敢想了。

第四天上午,我们焦急地等着老万。等到九点的时候,老万没有来,电话来了。老万又要请我们吃饭。顿时,我们脸上有了喜色……骆驼袖子一甩,说:走!

寥问:啥子地方?

朱说:搞什么搞?

骆驼豪迈地说:杏林会馆!

人的耻辱都是自己书写的。

……我们到了地方才知道,老万说的“杏林会馆”并不是一家高级饭店,而是一家带有洗浴功能的茶社。

走进杏林会馆,我们是在一间摆有竹器的套房里见到老万的。这是一个有三间房那么大的雅舍,进门要换鞋的。待走上了竹地板铺就的台阶,见外面是一个很 大的客厅,里边是卧室。进了客厅,迎面亮着白色鹅卵石的池子里种有一丛青竹,墙上挂着画有竹子的古画,房间里摆的也是圈式竹椅、竹桌,还有一套精制的竹编 茶具……老万大背着头,裸身穿着一袭白色的浴袍,手执一泥壶,脚下蹋拉着一双细竹篾儿编的拖鞋。看我们进来了,老万微微扬起头,淡淡地说:坐,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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