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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过罢年,到了三四月间,春天里雨水大,村路被雨水泡泛了,全是泥浆子。架子车轧出的车辙一沟儿一沟儿的,人踩的脚印一窝一窝的,走起来滑溜溜的。当 我们光脚在泥水里奔跑的时候,分派去挑尿的老杜却特意换上了一双胶底鞋,还穿着袜子。村里人见了,叹一声,说:到底是城里人哪。

治保主任看见他,伸手一指说:老杜,你过来,过来。老杜挑着尿担子过去了。治保主任说:放下,扶住树。老杜就放下尿担,看了看树,天湿,槐树上生虫 了,黑麻麻一片,他恶心得干呕了一声,可他还是扶了。治保主任说:老杜,你把鞋脱了。我送你一双皮靴。老杜就把鞋脱了一只,看看主任。治保主任说:脱了, 袜子也脱了。老杜手扶着树,一只脚金鸡独立,把袜子也脱了,再看主任。治保主任说:踩地上。老杜迟疑了一下,就光脚踩在泥窝里了。治保主任说:那一只。于 是,两只鞋袜都脱了。治保主任指一指自己的腿,说:裤腿,还有裤腿,扁(在平原,“扁”是折叠的意思)起来。老杜就把裤子扁起来。治保主任说:挑上。老杜 就重新挑上尿担子。治保主任说:利索吧?老杜两只脚呼哧呼哧地在泥窝里踩着,拔出来就是两腿泥。老杜说:利索。利索。治保主任说:巴地吧?不滑了吧?这就 对了。泥嚓嚓的,多费鞋呀。去吧。老杜一手提着鞋袜,一肩挑着尿桶,边走边点头说:好。这好。

夏天到了。割麦的时候,老杜戴顶新草帽.穿件白衬衣,领口、袖口处的扣子都系得严严实实的。到了地里,人们都在看他。有人说:老杜,你这是串亲戚 呢?他说:不串。我这儿没亲戚。人们轰一下笑了。老杜很尴尬地站在那里。治保主任说:老杜,既然不串亲戚,捂那么严干什么,脱了吧。众人都说:那麦芒儿, 一天都给你扎烂了。脱脱脱,赶紧脱。老杜看汉子们大多都光着脊梁,迟疑了一下,就脱。脱了衬衣和背心,众人呀了一声,只见他一脊梁的红疙瘩,都是蚊子咬 的。治保主任走过来,用脚先把地上的麦茬踩倒,而后又蹲下来用手把地上的土坷垃一一“面”了,说:会驴打滚么?老杜怔怔的。治保主任说:驴打滚你都不会? 众人呱呱又笑。治保主任就现场做一示范……于是,在一片笑声中,老杜往地上一躺,跟着学驴打滚……治保主任说:糙糙。好好糙糙。老杜很听话,很认真,他接 连在地上打着滚儿,左打,右打,左糙,右糙……众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治保主任问:还痒么?老杜红着脸说:不痒了。不痒了。

治保主任豪迈地说:土里有药。

到了第二年,老杜已可以穿着大裤衩子,光着脊梁蹲在村街的饭场里吃饭了,他甚至学会了在阳光下捉虱。他蹲在烟炕房的门槛处,在暖暖的阳光下,咯嘣咯 嘣地扪一片一片的虮子。在烟炕房外,老杜也学着把刚烤过的烟叶揉碎,用旧报纸裹了卷烟吸,可他没学会,老咳嗽。他只是学会了一句话:烟太壮了(在乡村, “壮”即呛和辣喉咙的意思)。过了不久,老杜甚至还学会了扬场,他一边扬一边还认真地背口诀:扬出一条线,落下一大片……人们又笑。

秋后,在芦苇荡里割苇子时,老杜已可以跟那些妇女们说说笑笑了。秋后的苇叶像刀片一样,一不小心就把身上割一道血印。女人们一边教他割苇子一边问 他:老杜,那女的是你的学生吧?老杜先还扭捏着,说:不是。又说……是。也算是。毕业了。女人们说:说说,咋勾引人家的?老杜说:是、是她先“那个”我。 女人们说:不会吧?人家一姑娘……说说呗。老杜说:有一天,正走着,她突然剥了一块糖,塞我嘴里了……女人们说:甜么?他说:甜。女人们问:后来呢?把持 不住了?他连声说:没有。没有。接着又交代说:就跟她看了一场电影,她把手递到我手心里……女人们问:那还不握住?他说:握,握了。女人们追问:软和么? 抠人家手心了吧?他说:没有。真没有。汗,我出汗了,女人们说:咋那么不小心,就怀孕了?老杜诺诺地说:“安全期。”她说是……“安全期”。女人们齐声 问:啥是“安全期”?他说:我,我也……说不好。女人们又连着问:那怎么就让人告了呢?老杜叹一声,摇着头说:后来,我不知道,她、又谈了一个……女人, 斗(读)不懂的。女人们轰地笑了,说:说说,你“斗”了多少女人?老杜也笑,苦笑,说:没有。就这一个。女人们都替他惋惜,说:你说你,就“斗”一女人, 还弄了顶“帽子”,亏不亏?在一片哄笑中,老杜很快就得到了女人们的谅解。女人一向同情弱者。她们一个个都争着教他些割苇子又不伤手的方法。一个个说:老 杜,你真是倒霉呀。

老杜戴着“帽子”呢,老杜很低调。这一点正是村里女人们喜欢的。她们先是教他做饭,而后又教他学会了破篾子、编席,甚至还教他站在滚动着的石磙上碾 篾子。老杜的水蛇腰半弯着,站在石磙上总是保持不住平衡,老杜的眼镜架摔坏了,用线缠着,让人看了很亲切……在村里,老杜一行一动都会惹女人笑,常笑得女 人们直不起腰来。

后来,村里人都说老杜进步很快。老杜先是晒黑了,也耐冻了。那一年,割完荡里的苇子,村里“打平伙儿”时,在众人的撺掇下,老杜居然也喝了一碗酒,醉了。

“打平伙儿”是编席窝儿一年一度的庆祝方式,村村如此。一般都是割完苇子的时候,由公家收席点预支一些钱(这钱在交席的时候由各家分摊着扣除),买 上一扇猪肉,再由村里出些白菜、粉条、豆腐之类,在刈过的芦苇荡里就地垒灶,支上大锅炖了:再买上几坛便宜的红薯干酒,燃一堆篝火,全村人都来热闹一 番……这几乎算是男人们的节日。村里汉子们喝了酒就玩“顶牛”,一对一,头顶头,看谁把谁顶败了,胜者有奖:好酒者额外奖三碗酒;好肉者额外奖三碗猪肉炖 粉条。那天,汉子们嗷嗷叫着,闹着……老杜先是在一旁看着,红薯干酒性烈,他已在众人的撺掇下喝了一碗,有些醉意,就一个劲地傻笑。这时,有人叫道:老 杜,上来,顶—个!让老杜顶—个!

老杜先是一怔,摆着手说:不行,我、不行……可是,众人一拥而上,还是把他给推出来了。谁也没想到,当老杜站到篝火前时,先是还扭捏着,推让着,突 然一下子就活泛了,他用左手支着腰,挺直了腰杆,头发一甩,扬起脖儿,红着一张酒脸,两眼一闭,啊的一声,竟朗声背起诗来: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日伯 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日正则兮,字余日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这下子,众人傻了。汉子们一个个互相看着,问:娘耶,他“西”(兮)啥呢?日白的啥?有人摇着头说:乖乖,大学问哪!老杜大学问!有的说:是啊,老杜学问深着呢。不简单,真不简单……只有治保主任说:毬,毬哩学问。

往下,老杜朗诵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只见他不时地扬起手臂,舞动着,比画着,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唱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娉以赣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苣。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是呀,人们瞪大着眼睛,全都傻傻地望着他。人们听不懂,人们不知道他在“日白”些什么……人们只是猜测:这就是“学问”哪,大学问!乡人们被他的情 绪感染了,一个个拍手叫好。可是,老杜却突然停了。他怔怔地站了—会儿,“哇”一声哭起来了。一个五尺汉子,平身往地上一躺,放声大哭!人们互相看着, 说:这、这是咋啦?这时候,女人们拥上来,乱纷纷地说:醉了。老杜醉了。把他抬回去吧。于是,人们七手八脚地,把老杜扛上,抬回村里去了。

这年的冬天,到老杜烟炕屋去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一旦闲下来,就说:走,找老杜“喷空儿”去。于是,老杜住的烟炕屋就成了汉子们“喷大空儿”的地 方。在平原,“喷大空儿”就是谝闲话的意思。这在上层叫做“清议”或者“交流”,在民间就是“喷空儿”了。天南地北,贩夫走卒,皇帝老儿,说到哪里,就是 哪里……当然,这里边也有长见识的含义。人们相互间熟了,熟不拘礼,来了就往屋角里、门槛上一蹲,听老杜“喷空儿”。

这时候,人们都忘了老杜的“帽子”,老杜自己似乎也忘了他头上还戴着“帽子”呢。老杜说:……我准备给中央写封信。是时候了,我看可以解放台湾了。 人们都瞪大眼睛望着他。老杜说:你们知道么?吴庭艳,南越的吴庭艳被击毙了!这时,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这个啥子吴庭艳,是干啥的?有人马上说:你懂个毬! 听人家老杜说。老杜说:这个,吴庭艳么,是南越的总统……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还有一个消息,大好消息。你们知道么?美国出大问题了,肯尼迪被刺!又有人 问:肯尼迪是谁?有人立即制止:你管肯尼迪是谁呢?听老杜说呗……老杜说:总统,美国总统。这个肯尼迪,还是美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总统,死了,被刺了。美 国黑人也不断地上街游行示威……所以我说,是时候了。

白天里,老杜依旧去挑尿。有人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问:老杜,你那信,给中央的信,写了么?这时候,老杜大约意识到了他的“帽子”,就含含糊糊地说: 正斟酌呢。我得斟酌斟酌。那人说:是,那是。你这么大学问,给中央上书,可不是小事……老杜说:那是。路上再碰上谁,就有人打招呼说:老杜,夜里可早点吃 饭,再给说说美国的事。美国,那啥子“丁”啊……老杜说:马丁,马丁·路德·金,是黑人领袖……

一天,当老杜挑完尿,又到大队部去看报纸(大队部里有一份《人民日报》)的时候,老姑父见了老杜,说:老杜,听说你要给中央写信?老杜一怔,说: 我,我是说,那个啥,解放台湾……老姑父瞪了他一眼,摘下帽子,摸了摸他新剃的头,光头,什么也没有说。老杜脸色变了,连连点头说:知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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