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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6)

就这么跑着跑着,又小半年时间过去了。

一天,傍晚的时候,治保主任背着两只手,在村口等着了从城里回来的老杜……治保主任问:老杜,跑得咋样了?老杜一看是他,手一哆嗦,差点从车上摔下 来,随口说:快了,快了。这时候,治保主任从背后伸出手来,他手里掂着一双破皮鞋,三接头的。治保主任说:这鞋,还给你吧。鞋小,墩儿一天也没穿过。你跑 事呢,不是得那个啥……仪表么。

老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鞋,突然说:这鞋送你了,我不要了。说完骑上车就走。

治保主任追着他的屁股喊:老杜,老杜……老杜哭了,一脸泪。

第二天一早,老杜给车子打打气,又上路了……

冬去春来,老杜的情绪一天一个样儿,有时面带喜色,有时又嘟噜着个脸,垂头丧气的。他在奔波中把仅有的一点脸面丢尽了。后来,老杜都跑得快没有信心了,他已经到了几近绝望的程度。

那时候,我还在读研究生。突然有一天,杜老师竟然跑到学校里找我来了。那是个星期天,寝室里就我一个人。他进门时绊了一跤,踉踉跄跄的,一头栽到了 我的怀里。我惊讶地望着他,发现他的脸是紫的,一脸紫黑,简直是怒不可遏!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气得嘴唇哆嗦着,结结巴巴地说:志鹏(他一直叫我的 学名),你帮我一个忙,帮老师一个忙。

我知道他一直在跑平反的事。可我一个还未毕业的学生,能帮他什么忙呢?我看他这个样子,就快要崩溃了,说:你说吧。不料,杜老师突然哭了,他扑哧一 下,放声大哭!他哭着说:你知道我敲过多少人的门么?你知道我赔过多少笑脸么?你尝过夕阳西下站在人家门外等人的滋味么?可以想见,他在常年的奔波中受了 多少委屈,看了多少人的脸色……哭着哭着,他擦了擦眼里的泪,喃喃地说:人心险恶,人心险恶呀。

接着,他快速地说:这样,长话短说,我托了一个人,这个人答应帮忙的。他说他一定给我办成……送的礼就不说了。这一年多,我给他送了多少礼就不说 了。他答应我的,可他一拖再拖……今儿个,我又找他了。他说,他马上去市委找人。我已经不再相信他了。这样吧,你帮我个忙,待会儿,他出来的时候,你跟着 他。我要证实一下,看他是不是在帮我。接着,他轻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人我知道,是他的一个大学同学,如今是我们学校的中层领导。于是,我硬着头皮 答应了。

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去跟踪一个人,一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既有着教授学衔又有一定的职务、名声很好的人。他一脸祥和地骑着一辆新的女式“凤凰牌” 自行车(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这比现在开着一辆小轿车还神气呢)。他自行车上挎着一个篮子,那篮子是细竹丝编成的花篮,很像是一件艺术品……我骑着借 来的一辆破车偷偷地跟在他的后边。我看见他慢慢悠悠地骑着车,很审美地在路上走着。他先是去了菜市场,在菜市场上买了几根嫩黄瓜、几个西红柿、两斤瘦肉、 一把蒜薹和一根牛鞭(很贵)……而后他悠然地穿过人群,骑过了菜市场,又骑到了市里的百货大楼门前。他在停车处扎了车子,而后走进百货大楼。五分钟后,他 出来了,手里提了几卷卫生纸,他把买的卫生纸放在后边的车架上,骑上继续往前走……他骑到了市委市政府大门前,可他慢慢骑着过去了,没有下车。我想,这是 星期天,他可能会去市委家属院找人。可市委家属院紧挨着市政府呢,他仍然是悠悠地骑过去了……我就这么一直跟着他。等我跟着他回到学校,我看了看表,我整 整跟踪了一小时又三十六分钟。这次跟踪,使我获得了一条最重要的人生经验,那就是:不要轻易相信人,特别是那些梳大背头的人,要远离他。

杜老师还在寝室里等着我呢,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说,我想他一定会暴跳如雷,说不定还会找那人拼命……可他听了我的话,却半天沉默着,好久才喃喃地 说: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找他了。说完,他扭头就往外走。出门时,他整个人像是被击垮了似的,背驼得很厉害。我追出门,灵机一动,突然说:杜老 师……他回过身,望着我。我手往天上一指,说:市里不行,你去省里。他说:找上面?我说:对,上面。他突然扑过来,紧抓住我的手,说:我知道了。谢谢老 弟。

此后,有一段时间,杜老师常骑着那辆从老姑父那里借来的破自行车到学校里来。他把自行车放在我寝室门前,而后再赶火车到省城去……每次,他都悄悄地叮嘱我说,去省里跑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对谁都不要说。

三个月后,突然有一天,老杜下午早早地就回村了。老杜回来后往院子里一坐,也不进屋,就在院子里坐着,很沉默。刘玉翠看他不高兴,先是把扇子递给他,怕他上火,又把泡好的野菊花茶递给他,可他仍是一句话也不说。

夜深了,星星在天空中闪烁,老杜仍呆呆地在院里坐着。晚饭给他盛上了,他不吃。又给他热了几次,他还是不吃。刘玉翠也不敢叫他,连走路都小心翼翼 的。有几次,刘玉翠从屋里出来,站在他跟前,说:老杜,天不早了。老杜不吭。过一会儿,刘玉翠又从屋里走出来,说:老杜,夜气凉,披上衣服吧。说着,给他 披上褂子。老杜仍然坐着不吭,很沉痛的样子。最后,刘玉翠说:爷,你也别心里不是味,实在跑不成,就算了。花那些钱,只当肉包子打狗了。

这时,老杜慢慢地站起来,展了展身腰,默默地说:还要我请罪么?

刘玉翠笑了,说:我都忘了这茬儿了……请吧。

于是,老杜就站在院子里,整整衣服,扣好扣子,弯下腰,勾着头,对着刘玉翠背诵道:我有罪。我是个罪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变得比较聪明起来……刘玉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摆摆手说:算了,算了,这又不怨你。

此时此刻,老杜突然哭了,老杜泪流满面,痛得不成样子。刘玉翠吓坏了,忙说:老杜,老杜,你这是咋的了?我可没让你请,是你自己要请的……老杜摆摆手,什么也不说。

这天夜里,老杜进屋后,先是四下打量了一下房子,像不认得似的:那烟炕房的屋顶被烟熏得很黑;墙头上,曾经挂烟杆用的穿杆眼上塞着一窝一窝的麦秸; 房梁上挂着一个黑黢黢的竹篮子,篮子是防老鼠的“气死猫”,篮子里放着两匣串亲戚用的点心,还有一包熬好的猪油……而后,他斜靠在床上,怔怔地望着这一 切。

这边,刘玉翠洗洗涮涮,收拾了锅碗瓢盆,回房后,看着老杜,也愣住了……后来,她对人说,她早就看着老杜不对劲。老杜的魂走了,老杜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这天夜里,吹了灯,老杜突然说:平了。

刘玉翠惊喜地扭过身来,看着他,说:老天,给你平反了?

老杜说:平了。

刘玉翠说:我的爷,你咋不早说呢?真平了?

老杜点点头,说:明儿就可以办户口了。

刘玉翠说:证呢?

老杜说:啥证?

刘玉翠说:平反的证,让我看看。

老杜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那张纸,给了刘玉翠……刘玉翠又忙把灯点上,拿着那张盖有大红印章的纸看了又看,还在灯前照了照,说:真不容易呀,到底给平了……而后说:给我念念。

老杜脸色陡然变了,厉声说:念什么念?有啥好念的。平了就是平了。说着,他忽一下把那张纸从她手里夺过来,重新叠好,装在贴身的衣兜里。

刘玉翠望着他,小心翼翼地说:你看你,我又没说啥?不念就不念。那,睡吧。

两人重新躺下来,背对着背,各自都有些心事……吹了灯,刘玉翠睡着睡着,突然一猛子坐起来,一拍床,说:老杜,我呢,孩子呢?

老杜躺在黑暗中,说:我先过去,你……跟孩子,回头再说吧。

刘玉翠说:你拍拍屁股走了,不会……不要俺娘俩了吧?

老杜沉默了—会儿,说:不会。

刘玉翠说:我想你也不会,你不是那狠心的人。

老杜说:睡吧。

刘玉翠说:妞她爹,你可不能撇下俺娘俩哪……不管咋说,俺跟你这么多年了…

老杜说:睡觉。睡觉。

刘玉翠用脚踢踢他:你要是敢不要俺娘俩,我可不依你!

老杜说:现在刚平反,没房子没啥的,等我安置好了,回来接你。

刘玉翠笑了,说:这还差不多。

而后,刘玉翠回身搂住他,很温柔地说:妞她爹,你,犁吧。你叫我啥我都应着,咋叫都行。你犁……犁犁犁犁,犁!

老杜翻身上马,却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说:一股子蒜气。去,刷刷牙。

刘玉翠很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嘴里嘟哝说:都半夜了,刷啥牙呢?你将就吧……可她还是去了。这一夜,刘玉翠心甘情愿地喊了很多“犁”。

老杜走的那天,见人就谢,对村人说了很多感激的话……他还流着泪说,是无梁改造了他。无梁是他的再生父母。他还说,这些年,这些日子,他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老杜走后,刘玉翠天天在村口望。望着望着,有一天,她突然在村街里跳脚骂道:上当了。这么多年,我养了个白眼狼啊!

村里人都劝她说:咋会呢?老杜这人,不会。

一年后,老杜回来了。

老杜是回来离婚的。

据说,老杜执意要离婚,是因为一张报纸……村里人都说:瞎掰。没有人因为一张报纸闹离婚,这不过是—个借口。

老杜回来先去拜见了老姑父,给老姑父送了烟酒。后又一家一家拜,送的是饼干糖果之类,还挨个敬烟……人们都说:不赖,不赖。老杜终于熬出头了。

老杜这次回来变得更谦虚了。虽然平反了,他已经是国家的人了,可他还穿着他平时穿的那身衣服,显得很邋遢。连村里人都看不下去了,说:老杜,你如今是国家干部了,该置置装,换身新衣裳了。他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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