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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7)

后来刘玉翠说,他是装的。那时老杜已学会说假话了。老杜原来不会说假话,一说假话脸红,现在老杜说假话脸也不红了。刘玉翠愤愤地说:他练出来了。老杜很狡猾,老杜给她下了个套儿。老杜先不说离婚,只说是给刘玉翠娘俩转户口。

那时候刘玉翠还不知道老杜会骗她。最初,刘玉翠美死了,美得一夜都没睡好觉。

那天早上,她还特意梳梳头,换了身衣服,收拾得青菜儿一样,利利索索地上路了。走上村街的时候,她见人就说:要转户口了。往后就是城里人了。到时候你们可去呀,都去……张扬得一个村的人都知道了。说了这些后来成为笑柄的“打嘴话”之后,她就高高兴兴地跟老杜到镇上去了。

在镇街上的一家商店里,老杜先领着刘玉翠扯了两块做衣服的布料。刘玉翠说:花这钱干啥?老杜说:得花,这些年苦了你了。说得刘玉翠心里软乎乎的。

在镇上的一家饭馆里,老杜要了四个硬实菜:扣肉、蒸蛋羹、油炸花生、红烧鱼,还有两碗米,都是刘玉翠最爱吃的。等刘玉翠吃得满嘴流油的时候……老杜摊牌了。

老杜说:翠,有些事,咱得慢慢来,一步一步来。

刘玉翠打了一个饱嗝儿,说:你,啥意思?

老杜说:本来,是给你们娘俩一块办的。现在只能一个一个办了。你看先办谁的?

刘玉翠一怔,说:你不是说都转么?

老杜说:我是想都转,可人家不给办。

刘玉翠急了,说:你送啊。、该花的钱得花。

老杜说:你以为我没送,我天天给人送礼,腿都跑断了,才批了这一个。咱慢慢来,你看行不行?

刘玉翠蒙了,她说:那那那……先、转孩子吧、

老杜说:我也觉得孩子的前程要紧,你说呢?接着,他义说:你放心,接下来就给你办。

刘玉翠愣愣的……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一时想不清楚。

在饭馆里吃了饭,他又领着刘玉翠去转女儿的户口。也许老杜早已打点过了,女儿的事办得很顺利,“啪、啪、啪”,民警把章一个个都盖上了。

从派出所出来,在镇政府的院子里,老杜装着突然想起来的样子,说:对了,有件事,咱也顺便办了吧。刘玉翠没有多想,问:啥事?老杜说:办了我再告诉 你。这事与分房有关,办了我就可以在城里分房子了。刘玉翠说:到底啥事呀?老杜说:你别问了,就是证明一下,我在乡下没有房子。刘玉翠说:就这事呀?老杜 说:就这事。而后他又特意嘱咐说:进去后,你啥也别说。人家问你同意不同意,你说同意就行了。

于是,刘玉翠糊里糊涂地就跟老杜进了另一间屋子……

再后来,刘玉翠逢人就说:这人真阴哪!他就是个慢毒药,一点一点地诓我!

老杜肯定事先就给镇上的民政助理送了份儿厚礼,所以离婚手续办得非常顺利。民政助理是寝办合一。老杜进屋后,先让刘玉翠在外间等着.而后侧着身子从 兜里掏出两张红颜色的结婚证书交上去,说:刘助理,忙着呢。民政助理朝外边瞥了一眼,只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来了……都没意见吧?刘玉翠探头朝里间望了望。 没等刘玉翠看清楚,民政助理就把两张蓝颜色的离婚证拿出来,照着填上姓名,“啪啪”就把章盖上了。而后,老杜说了声:谢谢。出了里间,拽上刘玉翠就走。

出了镇政府,一路上,老杜好话说尽了。他说:玉翠,你放心,我会对得起你们娘儿俩的。就是那个啥了,我也会对你好一辈子。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 心善,你是刀子嘴豆腐心,菩萨心肠。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这一辈子,要说对不起,就对不起你了。我会还报你的。右我吃的,就有你娘儿俩吃的。你信么?我月月 给你寄钱……刘玉翠一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多的好话,她迷迷糊糊地跟着老杜往车站走。

一直等老杜上了通往县城的公共汽车,车开走后,刘玉翠把手伸进衣兜里,这才发现老杜塞她兜里用信封装着的不光是三百块钱,还有一张蓝色的离婚证书。

刘玉翠哇一声哭了。现在她终于明白老杜说的“那个了”是什么意思。

老杜离婚是有原因的。

据说,老杜在为平反奔波的那些年里,无意中在路上看到了一篇登在报纸上的文章,是“li”写的,那文章的题目叫《月是故乡明》这文章最后一句写的是:家乡的月,你好么?就是这么一句“家乡的月,你好么?”使老杜陡然产生了离婚的念头。

老杜很想回到从前,去找他心目中的“li”。许多年过去了,“li”一直是他心中的—个结。每每回忆与“li”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选择最美好的那一段。就像甘蔗,他取的是最甜的那一节,是最浪漫最有诗意的那段日子。那甜蜜的回忆就像陈年老酒一样,使他沉醉。

老杜离婚后,就像是大海捞针一样,到处去打听“li”的下落。他写了无数封信,托了很多昔日的同学……可等他找到“li”的时候,“li”已经是人 家的女人了。“li”已经调北京去了,如今已经是很有身份的人了。老杜拿着地址,坐了一夜火车赶到北京,在北京的一家宾馆里度日如年地住了三天,满心期望 着能见上“li”一面。那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就不能见上一面呢?可“li”很决绝,“li”不愿见他……最后,老杜只收到了经别人转达的—句话:过去的 就让它过去吧。

老杜在北京的街头喝醉了,他醉了一天一夜,差点死在那里……他的心碎了。虽然没有见到他的“li”,可他也决不愿再回到过去了。

可刘玉翠也不是吃干饭的。刘玉翠不甘心就这么轻易地跟他离了。刘玉翠向往城市生活,她已盼了很多年了……所以,刘玉翠决不罢休。

往下,就是“麻雀战”和“游击战”了。

那天,刘玉翠一路走一路哭,回村时都快哭断气了,她悔呀!她肠子都悔青了……

刘玉翠一回村就让村里人给围上了。刘玉翠的哭诉招致了全村人的同情。人们都说,这老杜怎么这么阴哪,他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呢?太不是人了!你想,一村 人给他张罗着凑钱跑事儿,家家都给他凑东西,一袋子一袋子的柿饼、核桃、花生,还有小磨香油……当年在村里挑粪挑尿的一个人,狗都不如的一个人,现在平反 了,他竟撇下女人跑了。这啥人哪!

于是,三天后,刘玉翠带着一群村人拥到城里的师范学院,告老杜来了。无梁人一群一群地围着学校的门口,大声喊着:大流氓杜秋月滚出来!

可老杜根本不敢跟村人照面,老杜吓得躲起来了。无梁人先是在学校大门口吆喝,而后又冲进了校长办公室,一个个争着诉说杜秋月的劣迹,把老杜说得一塌糊涂。人们拍着校长的办公桌说:这是个大流氓啊!

后来,校长把老杜“请”到了校长室。校长是老杜昔日的同学,这位同学拍着桌子说:老杜,你咋一屁股屎呢?赶紧擦干净了。要是处理不好,你就别来上课了。

听校长这么一说,老杜傻了。老杜本以为他只要离了婚,就与刘玉翠一刀两断了。可他没想到,刘玉翠竟会追到城里来,接着跟他闹。这么一闹,反倒更坚定了老杜的决心。既然到了这一步,他是绝不回头了。他决定换个地方,调走。

最初,老杜还是蛮有信心的,他说: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可他没想到,刘玉翠跟他打的是持久战。无论他调到哪里,刘玉翠就追到哪里,一次次找单位的领导告他……这仗一打就是三年。

自打回城后,可以说,老杜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整日里东躲西藏的。

最初,老杜没有分到房子,他租住在学校附近的民房里。为了躲避刘玉翠,他只有不断地提着他那只破箱子搬家……老杜每周都要给学生上课,他上班的路线 是固定的。刘玉翠却很自由(那时地已经分了,她把地包给了人家),想什么时候逮他,就什么时候逮他。老杜每天上班就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出门先四下看 了,然后才惶惶地走出来。可他又时常被刘玉翠出其不意地堵在路上。开初老杜还想“流氓”一下,老杜想反正已离了婚了,你还能怎么着?老杜说:你是谁呀?你 走,我不认识你。刘玉翠当着众人说:我是谁?你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你老婆!老杜说:你是谁老婆?我不认识你!刘玉翠说:你不认识我?你敢说你不认识我?有 种你把裤子脱了,我告诉你我是谁!大家都来看看,他屁股上有块胎记!我是谁?一床上睡了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是谁……老杜急了,说:你不是说我是流氓么? 我就流氓了。咋?刘玉翠说:好。你流氓。你流氓是吧?那你脱,当众把裤子脱了!你脱一个我看看,我看你是咋流氓的?脱脱脱,你脱呀!

老杜一看这招不灵,扭头就走。刘玉翠在后边追着他……追得老杜一点办法也没有。接着就不停地赔不是,说好话。老杜求告说:翠,玉翠,姑奶奶,你饶了 我吧。咱俩已经离了,咱俩没感情。刘玉翠说:你是个骗子。婚是你骗着离的。你要想离,这话你早说呀。你早干什么呢?一床上睡了这么多年,到这会儿,你平反 了,成了国家的人了,你说没感情?老杜哀求说:那时候,那时候,不也、也成天吵架么?你还、还让我请罪……刘玉翠说:那时候?你还有脸说那时候?那时候你 是“坏分子”,你还戴着帽子呢。拍拍你的良心,我嫌弃过你么?请罪,谁让你请罪了?那是你自愿的。你是人么?你干的这叫人事么?你要有一点良心,你会骗着 我离婚么?老杜说:翠,我是欠你的,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这行了吧?你放过我吧……可不管他说什么,刘玉翠死缠着他。

后来老杜一看见刘玉翠,扭头就跑。他在前边跑,刘玉翠在后边追,边追边喊:抓贼啊,抓贼呀……老杜一边跑着一边解释说:我不是贼,真不是贼……

老杜实在是没办法了,他为躲避刘玉翠曾先后换过三个单位。从这个城市里调到那个城市,而后又从市里调到了省里。每一次调动他都要请客送礼,耗费了他 大量的精力……可每换—个地方,很快就被刘玉翠找到了。刘玉翠见人就诉说老杜骗着离婚的事,说他当年挑尿时的事……弄得老杜里外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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