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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3)

卫丽丽说:有句话,我想问问你。

我说:你说。

卫丽丽说:公司里人人都在传,说你吴总身后有人,有高人指点。你身后,有人么?

我迟疑了一下,说:有人。不过,不是啥子高人。

是的,我身后有人。可我无法解释,也不需要解释,就是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事已至此,我也不再辩白,我是劝过骆驼的。想想,还是有些惭愧。

卫丽丽说:我明白了。

接下去,卫丽丽突然说:你知道我们两人为什么分居么?

我仍然沉默,也只有沉默。在这种时候,我不想再提小乔……

卫丽丽说:国栋得了忧郁症,很严重,夜夜失眠。有时候,特别焦躁的时候,他头往墙上撞,撞得咚咚响。他怕我睡不好,也怕吓着孩子,孩子也睡不好。他完全是为了孩子,才提出来分居的。

我说:是么?骆驼睡眠不好,我是知道的,但说他有忧郁症,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卫丽丽说:他不让我跟人说。开始他也吃安定,吃到四片,我不让他再吃了。有一段,我们还吵过架。唉,我不该让他一个人睡……

我明白了,骆驼的忧郁症是由长期焦虑引起的。这十多年里,骆驼心里一直揣着—个“抢”字,他时刻准备着,一天天地准备着,他弦绷得太紧,终日像一张 弓似的,日子长了,人就出问胚了。我记得,有一段时间,骆驼总是抱着一个大茶杯,不停地喝水……那是他心里有火。现在我明白了,他夜夜睡不着觉,肝火太 旺,人已烧坏了。

卫丽丽还告诉我,骆驼出事前,曾回过家,跟她见了一面。那是个星期天,他回家后,跟儿子待了一个上午。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用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给 儿子做了一个“皮牛”,枣木的。过去,他也给孩子带些玩具,都是电动玩具,汽车或是飞机什么的。可这一次,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带回来一块枣木,他用那块枣 木,给儿子一刀一刀地旋了一个“皮牛”。“皮牛”做好后,在最下面钉上钢珠,还做了一条鞭,牛皮绳做的鞭……爷俩儿在院子里打。中午,卫丽丽问他吃什么, 他说:牛肉面。那是他们分居后,第一次在一块吃饭。吃饭时,他也没说什么。卫丽丽问他:好吃么?他说:好吃。而后,吃过午饭,他摸了摸儿子的头,夹上包走 了。

“皮牛”是平原乡间的说法,在一些地方被称为陀螺。是用鞭子抽着玩的。我曾经听骆驼说过,童年里,他最想得到的,就是一个“皮牛”,下边镶有钢珠的那种。

我问:国栋临走,留下什么话了么?

卫丽丽摇了摇头。

我说:一句话都没有?

卫丽丽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

没有遗嘱。那就是说,卫丽丽和他的孩子,是公司的第一序列合法继承人。这么一大摊子,完全落在了卫丽丽的肩上。

我望着她,让我吃惊的是,仅仅经历了这么—件事(当然,这不是小事,她的丈夫跳楼了),仅仅才两个多月的时间,一个突发事件,不仅成熟了一个女人的 智力,竟然完成了一个女人的气度。卫丽丽自始至终没有再提小乔—个字。关于小乔,她一字不提,她甚至都没说夏小羽……她站在那里,一手牵着孩子,目光里透 着一种坚毅。

临走前,卫丽丽说:吴总,我查过账了。目前,公司投资的其他项目,都是负数。赢利的只有一家,厚朴堂。国栋一直在挖东墙补西墙……现在,从账面上看,你已成了厚朴堂最大的股东。

我有些吃惊,说:是么?

卫丽丽郑重地点了点头。接着说:你多保重。这一段,公司有些乱,还有些善后事宜……回头我再来看你。大伙儿还都等着你回来呢。我想,国栋肯定是想把这一摊全交给你的。

我抬起头,望着她,说:你让我考虑考虑。

在眼科病房里,我终于找到了对付疼痛的方法。

我每晚吃两片安定,这样就可以睡上四个小时。在这四个小时里,我可以忘记自己,忘记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黎明时分是最难熬的。每到黎明时分,你醒了,你仍在病床上躺着,有一丝风从你蒙着纱布的眼前刮过,刚有了一点凉意,可你的思想已经行动起来了。它在 走,它一走就走得很远很远……它常常去追逐那辆大货车,就像电影胶片一样,一次次地回放,它不知道那辆大货车究竟是怎么回事。沿着这条线,它又会追到过去 的一些事情。如果时间能退回去,那有多好。

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后,你知道我最想干什么?我想说话了,与陌生人说话。在此后的那些日子里,我蒙着一只眼,每天在眼科病区走来走去……那时候,我最先认识了9床。而后又认识了11床。

9床的这位,比我年龄大一些。他姓许,人们都叫他老许。老许胖胖的,常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无论天气如何,他的每一个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的。出来 打水的时候,走得很慢,有时候他也捎带着给人打水,放水瓶时,小心翼翼的,给人以很稳重的感觉。可我,每次见老许的时候,都觉得怪怪的。也说不清怪在哪 里。

有一天,老许在医院走廊的过道里叫住了我:兄弟,你来,你来。

于是,我走进了老许的病房。老许是—个很讲究的人。病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小柜上的茶杯、药瓶也都摆得很规范,每个药瓶上,都贴着他写的字条,那是每次该吃的药量和次数。见我进来,老许搬过一张椅子,说:坐。而后他盘腿坐在病床上,问:老弟,听说你的眼?

我说:车祸。

接着,老许把自己的一只眼从眼窝里抠出来,说:玻璃的。

我怔了一下,说:玻璃的?

他说:进口的,有机玻璃。

老许是学中医的。他在中医学院上了五年。毕业后,分到一个县级医院当中医大夫,那时候他还是很有雄心的,一本《本草纲目》他都能整段整段地背诵下 来。后来,他一个同学当了院长,院长很器重他,提拔他当了院里的办公室主任。老许问我: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当然是好事。有人器重你,你不能说是坏事 吧?老许当办公室主任一当就当了二十五年。他当办公室主任也就是管管后勤、写写上报材料什么的。有时候,上边来了人,也陪着接待,喝喝酒。就这样,一天一 天,倒把业务给荒了。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医院先后换过好几任院长,有脾气躁的,也有小心眼的,由于他为人可靠,不占不贪,也都应付过去了。后来调来的 这位院长霸道些,把什么事都揽了,不让他管事了。他想,再过些年我就退休了,不让管就不管吧。所以,有一段时间,他上班就是打瓶水、泡杯茶、看看报,下班 打打太极拳什么的,一直没出过什么问题。去年,也就是去年秋天,他在办公室里坐着,看院子里的树叶落了,满地黄叶,金灿灿的。他说,也不知哪根筋起了作 用,他合上报纸(也许是那一天的新闻没什么可看的),还愣了一阵儿,这才站起身来,去门后拿上一把笤帚,到院子里扫地去了。他是院里的办公室主任,院里有 专门打扫卫生的勤杂工,不用他扫地。要说,他已十多年没掂过笤帚了,那天偏偏拿起了笤帚,到院子里扫树叶去了。本来,扫了也就扫了,他把树叶归置成一堆, 明天早晨自会有人收拾。可他又多此一举,他怕万一起了风,把树叶给吹散了。于是,他念头又起,索性点了把火,想干脆把树叶烧了算了。烧就烧了呗,他还怕烧 不透,可当他拿起一根树枝,低下头去,扒拉着……这时偏偏起了一阵旋风,只听“嘣”的一声,树叶堆里有一个药瓶炸了,很小的一个细脖子眼药瓶,把他的一只 眼给炸瞎了。

他说,二十五年来,他第一次关心树叶,就炸瞎了一只眼。

在眼科病房里,人人都害怕镜子,可人人都是“镜子”。

正因为遮住了眼,我们凭感觉在“镜子”里相互看着,感觉就是我们认知的宽度。我们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吃饭时敲着碗,以声辨人,用耳朵当眼使。虽然同病相怜,但还是不由得相互打听着更重些的病人,以此来宽慰自己。11床是后来才认识的。

一天夜里,我眼疼得睡不着,烦躁,跑到楼道里,想偷着吸支烟,这时候我看见了11床的老余。听人说,老余是从乡下来的,是个果树专业户。老余四十来 岁的样子,习惯性地绾着一条裤腿,身子趴在玻璃门上,从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正往外看呢。我听人说,老余患的是“视网膜脱落”,老余其实什么 也看不见,老余是用“心”在看。

我说:老余,吸支烟?

老余说:谢谢,不抽。老余的脸贴在玻璃上,身子移动着,仍趴在玻璃门上往外瞅……

我说:老余,你看什么呢?

老余说:蚊子。外边草多,肯定有蚊子。

不知道老余为什么看蚊子?病房里有规定,夜里十二点锁门,门是锁着的。病房外的蚊子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时,老余说:兄弟,你帮我看看?那边,模模糊糊的……是不是个影儿?

我凑上前去,说:你找什么呢?

老余说:我儿子。病房里不让陪护,我儿子在外头呢……

夜已深了。我趴在玻璃门上,往外看了一阵儿,只看见了路灯,昏昏的路灯,还有一些花草,什么也没有看到。

老余说:看见我儿子了么?

我摇摇头,说:什么也没有。

老余往地上一出溜,就地在玻璃门旁坐了下来,喃喃地说:说话立秋了,就夹了个席,还有个毛毯,别冻着了。

老余告诉我说,他承包的地上种有一百棵桃树,一百棵梨树,一百棵苹果树,都挂果了。是给儿子种的。他说,今年的果结得特别多,特别稠。果儿—个个都 用塑料袋子罩着,—个果儿包一袋儿,比侍候女人还精心呢。他说,收成好,可也怕果儿生虫,每隔十天半月都得打一次药,打的是“乐果”,按比例配的。他说他 那天一共打了九十七棵苹果树,还剩三棵没打。那天确实累,他想打完算了。可打着打着,头一晕,眼看不见了。你说,好好的,眼看不见了。就赶紧上医院,县医 院看不了,就来省里,一查,说是“视网膜脱落”,这叫啥病?

往下,老余说:这些果树都是给儿子种的。儿子今年上大四,明年就毕业了。他想考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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