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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5)

我心里一惊,忙说:不用,不用。

小乔说:吴总,我没别的意思。你是老领导,对我帮助很大,我只是……

我说:真的不用。我已经快好了,可以自理了,真的。谢谢你来看我。

这时,小乔说:吴总,你什么时候回公司?只要你回去,你是最大的股东,卫丽丽就得靠边站了。

我说:我离开时间长了,不一定回去了。

小乔望着我,幽幽地说: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说:小乔,你能力强,到哪儿都会干得很好。好自为之。

小乔很警觉,问:卫丽丽给你说什么了?

我说:没有,真没有。

小乔走了,很失望。

37床是加床,病房已满了,就躺在楼道里。

就是老余找儿子的那天晚上,从急诊室那边又转来了一个病人-37床。

37床进来时身上缠满了带血的绷带,整个脑袋都是包着的……特别惹眼的是,当他被推进来的时候,他身旁跟着一个穿着婚衣的、很漂亮的女子。

37床是家里来人最多、也是整个眼科病房议论最多的一个病人。我是在他人院后的第三天才知道的。这是个年轻人,只有二十二岁,刚刚结婚三天。

37床是从北边一个县医院送来的。据说,他父亲是个村长。在中国几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村长足最低一级的干部。在国家干部的序列里,村长又不 算干部。但如果是比较富裕的村子,当村长有权动用亿万资产,或者相应的人力物力的时候,他就是干部了。而且,他的自由度甚至比乡长、县长还要大一 些……37床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村长。

可是,到了这时候,村长和他的老婆只是在一旁看着,满面焦虑,束手无策。在此后的几天时间里,来探望的人川流不息。—个村子及各种关系,大约几百口,都先后来过。眼科病房的走廊里一时热闹非凡。

可37床一直很沉默。无论谁来探望,他都一声不吭。他的整个脸、手都是包着的,看上去血污污的,很吓人。只是到了深夜,他会突然地“嗷”一声!两腿 蹬着,长嚎,按都按不住……很吓人的。他胸膛里一定有火焰,那火从牙缝里蹿出来,人就像煎锅里的鱼一样地,一纵一纵地在床上摔!

这时候,那做母亲的,就俯在床前,满脸是泪,说:孩儿,你疼?你哪儿疼?而后用目光求告似的看一眼新媳妇,希望她也说点什么。

那新媳妇,也一直在病床前站着,一副很无奈、很恐惧的样子。她很听话,按婆婆的要求,新媳妇握着37床仅剩的一根指头——大拇指说:灿,你疼么?

37床一下子就把那抓着他的手甩掉了,继续号叫……

于是,家人慌忙找医生去了。

事情是一点一点地从众人的嘴里传出来的。37床是村长唯一的儿子,他在结婚的第三天,一时心血来潮,要去水库里钓鱼。离他们村子不远,有一大水库。 于是,三个青年,表兄表弟的,把新媳妇撇在家里,一起去钓鱼。大约钓了—会儿,鱼没钓上来,就找来了雷管、炸药,打算炸鱼……这事过去肯定是做过的。不 然,他也不会有这些东西。结果,那土法制的、装在瓶里的炸药,用电雷管引爆后没有炸。37床跑上前,把装有炸药的瓶子拉上来,说要看一看咋回事,可就在这 时候,一两秒钟的时间,炸药瓶却在他手里炸了,立时就炸伤了他的双眼和双手,惨不忍睹!

在此后的日子里,37床那炸伤的双眼被摘除了……他的一家人都抱着头,一声不吭。

常常,在夜半时分,眼科病房里会陡然响起几声号叫!那号叫声像是染了血的钢丝,枝枝杈杈的,尖厉无比,很恐怖!

那当父亲的,一直抱着头,在地上蹲着,一声声地叹息。

是的,才盖的新房,两层小楼,才娶的新媳妇,家里一应俱全,那日子应该是很美好的。就为了一个念头,或者说是从童年里就开始的放纵……这事故就造成 了,永远无法弥补。有时候,我想,37床的父亲如果不是村长,他会出这件事么?他又是从哪里弄来的炸药和雷管呢?再说,那水库管理者会允许他去炸鱼么?有 时候,就那一点点特权,也是可以害人的。

当然,这事也许与村长没有关系。无论是什么长的儿子也未必都会去炸鱼……可是,他这么年轻,双目失明,又炸没了双手,此后又该怎样生活呢?

那一声呼唤,很突兀,我掉泪了。

有多少年,没人这样叫过我了……她说:丢哥,不认识了?是我呀。

我病床前站着一个女人。看模样还有些俊俏的底子,但心性堆在了脸上,很“钢”。“钢”本是形容男人的,该是男人的本色。可这年头,本应是水做的女 人,却一个个都像是淬了火,越来越“钢”,一个比一个“钢”。这不在衣服,她的穿戴还是很得体的。可站在面前的这个女人,你就觉得她“钢”。我猜,一个女 人,只有在男人堆里泡久了,在商界厮杀中频繁地搏斗过,才会染上这种“钢”气。

她说:丢哥,听不出来么?真不认人了?我闭着眼都扒你三层皮。

一听我就知道,这种狠劲是来自家乡的。这话皮糙肉厚,话虽狠却心里近,透着贴骨的熟悉和亲切。于是,我说:慢,慢,叫我想想……苇香,是苇香吧?蔡思凡,蔡总。

她说:我说吧,你这大学问人,不会记性这么差。我来看个人(指的是“病人”),在过道里,看后相(这是家乡话,指“背影”)是你。还真是。丢哥,别笑话我了。听说你这“肿”(总)比我这“肿”(总)发得大,你是腌菜缸,我是和面盆,拔根汗毛比我腰都粗,不错吧?

我笑了,苦笑。

她说:看看,看你吓的。又不问你借钱。接着又问:咋啦?眼上出毛病了?

我说:车祸。

她上下看了看,说:咦,不赖。不赖。全全活活的。

这话仍然让人觉着亲切。只有吃过苦的人,家乡人,才会这样说:只要“全全活活”的,不缺胳膊少腿儿,就是福分……

接下去,她的脸拉下来了,她绷着脸说:丢哥,你得给我平反。你必须给我平反!

我笑了,说:我又不是政府部门的人,你也不是梁五方,我给你平啥反呢?

她说:要不碰上你,我就不说了。既然碰上你了,我就得说说。那梁瞎子(指的是梁五方,在平原,凡给人算命的,贬称为“瞎子”,褒称为“半仙儿”),没少在你那儿造我的谣吧?

这时候,我心里“咯噔”一声,顿时翻江倒海,突然想起了那盆汗血石榴。那棵石榴,我一直带在身边,无论走到哪儿,我都带着它。

蔡思凡说:那梁瞎子,亏心不亏心?到处造我的谣,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说我把我老爹的头给割了,种成一盆花。这话你也信?

蔡思凡说五叔,一句一个“梁瞎子”,我不好接她的话,只有苦笑。

她恨恨地说:梁瞎子,一个流窜犯,骗我多少钱还这样编排我,安的啥心?是,早些年,我是缺钱,求告无门的时候,我上吊的心都有过,可我咋也不会去卖我老爹的头吧?这没影儿的事,还到处传。

她说:你也知道,我爹追我娘,从城里追到乡下。他跟我娘虽然打了一辈子架,可两人感情好着呢。后来他瘫痪了,出不了门了。那盆石榴,是我给他买的, 好让他看个景儿。我娘还怕他“落”(寂寞),让我给他买了只狗娃,好让他听个应声。后来我老爹下世,有人说那盆石榴是个景儿,很值钱,我这才把它送人了。 就这点屁事,传来传去,都把我传成杀人不见血的恶鸡婆了!

她说:你不知道现在干企业有多难。那些村里人,你用他,他说你给的工钱低,骂你;你不用他,他说你不给本村人办事,也编排你。这年头,说真话没人信,谣言有人信。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我真说不清楚,当初我买下的那盆石榴,是不是一个错误?

接着,她又数叨我说:丢哥,你良心让狗吃了?我爹把好处都给你了。一村人的好处,都让你一个人占了,你连回去看一眼的心都没有?

我诺诺的,无话可说。我想说,我是想回的,我真想,可我……

蔡思凡说:你脊梁上湿不湿?

我迷惑:湿?

蔡思凡笑了,说:背一脊梁唾沫星子,你盖儿不潮啊?还有,脊梁骨没让人捣透吧?又说:怪不得,你穿着西装呢。

我明白了。说:村里,骂我的人多么?

蔡思凡说:这我不能瞎说,你自己想吧。

借着蔡思凡的话头,我忍不住问:老妹子,你说实话,那些匿名信,是不是你寄的?

蔡思凡说:谁说的?谁又编排我的?是梁瞎子?

我说:那匿名信上只有一句话:给口奶吃.是不是你?

蔡思凡大笑,说:吓坏了吧?不是我,真不是。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经常收到匿名信,也曾经夜里睡不着觉……那话是老姑父的语气:给口奶吃。可老姑父已经去世了。

临走的时候,蔡思凡说:丢哥,你要是有良心,也该回老家看看了。

我说:是啊,我也想回去。

她说:手里有钱了,给家乡投点资。

我喃喃地说:我要回去,就种树……

她说:好啊。你种树,我伐树。我那板厂,你去看看,全现代化的……

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24床是个很奇怪的人。

24床是个小个儿,人很精神,我是说他走路时,表现出的是一种“挺”的感觉。在眼科病房,独有他,是挺着身子走路的。他个小,还包着一只伤眼,就在 病房的过道里,挺括括地走,身子架着,其实,这很累。在很多的时间里,他手里举着一部手机,慌慌地,头直杠杠地,不看人,就那么直直地、匆匆忙忙地往外 走。边走边打电话,很忙的样子。

夜里,他也是一个人,围着眼科病房的这栋楼,转来转去、很沉重的样子,一圈又一圈走,也不知在干什么。但是,无论谁看到他,都会以为,这是一个干大事的人。

后来,9床的老许告诉我说:那人,你看那人,24床,小个子儿,头昂着,还老举个手机,一路“喂喂喂”,半个闲人不理。就那主儿,是个大厂的厂长,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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