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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4)

我说:这是好事。

老余说:儿子很努力,假期都不回家,肯定能考上。我说了,干脆一直往上读,读个博士。你说,我们余家能出个博士么?

我安慰他说:能,一定能。

老余说:三百棵果树,供—个博士,也值。

就在这时,西边的门开了,呼啦啦进来一群人,大呼小叫地推着一辆放有担架的推车……那是又有急诊病人送进来了。

老余听见人声,赶忙起身,可他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我上前扶他一把,他喃喃地说:腰,你看我这腰……站起后,他没把话说完,就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扶着墙,往西边摸着走……他是找他儿子去了。

一个月后,病房过道的走廊里放着一布袋苹果。据说,这袋水果是老余的老婆奉老余之命从一百多里外背来的。她背来了一布袋“落果”,说是送给医生和护士的。可护士们全都不要,大约嫌是打过药的,还是“落果”(好果还长在树上,老余也不舍得送),就放在过道里,谁都可以吃……

在眼科病房里,一些老病号,住得久了,跟医生护士相互熟了,说话也就随便些了。这天,来打针的护士小张说:老余的儿子太不像话了。

我问:怎么了?

小张说:老余种了三百棵果树,却从未吃过一个好苹果。你想想,连给医院送的都是“落果”。好果子都卖成钱,给他儿子上学用了。可他这个儿子,不争气,天天在医院对面的网吧里打游戏。整夜打,白天来晃一下,根本不管老余。老余不知道,老余还夸他呢。

我说:他不是给老余打过饭么?我见过他一次。

小张说:就打了一次饭,再没来过。

我说:老余不是说,他儿子学习很好,要供一个博士么?

小张说:博士个屁。护士长的爱人就是那所大学的。早打听了,说这个名叫余心宽的学生,都大四了,好几门不及格,天天打游戏。

我说:老余……不知道?

小张说:没人敢告诉他,老余还做着博士梦呢。可惜了他那三百棵果树。

老余患“视网膜脱落”,刚刚做完手术,两眼蒙着,每日里摸着走路,只吃馒头、咸菜。可他很快乐。他逢人就说:余家要出个博士了。

人们也迎合着他,说:是啊。多好。

小乔看我来了。

我万万想不到,小乔会来看我。

这一天,小乔穿得很素。这在小乔,是从未有过的。小乔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职业装,正装,是那种很规范的套裙。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的,既未露胸,也未暴 乳,头发也一改过去,梳成了有刘海的那种学生头。她的指甲洗得很净,没有涂任何颜色。她人也瘦了许多,显得有些憔悴……她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站在我病床 前,轻轻地叫一声:吴总。

我扭过身,很吃惊地望着她,说:小乔,你怎么来了?

小乔说:在您手下工作了这么多年,来看看你,不应该么?

一时,我心里很温暖,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我说:谢谢。谢谢你。

这时候,小乔眼里涌出了泪水,小乔说:吴总,一听说你出了车祸,我头皮都炸了。怎么这么倒霉呀?我都担心死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说:没什么,都过去了。

小乔说:是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吴总,公司上下,都在夸你呢。

我笑了笑,摇摇头,说:我都离开这么长时间了,夸我什么?

小乔说:夸你是高人,不战而胜。现在你是厚朴堂药业的第一大股东了。

什么叫“不战而胜”?好像我搞了什么阴谋似的。我知道,小乔说的是股票,对此我不想多说什么……

小乔的眼眨了一下,那股机灵劲又泛上来了,说:大家都知道,您是好人。您是被排挤走的。当初,您给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你说离开就离开了,一点也不抱怨。现在,大伙都明白了,你是真人不露相,大手笔。一定是有高人指点!你身后那人,是位高官吧?

我只是笑了笑。我说了,我不解释。

小乔说:前几天,还有人说,吴总若是不走,公司绝不会出这样的乱子,董事长也不会……可只有我知道。那一年在北京,我就看出来了,吴总是高人,走得正是时候。不然,也会受牵连的。

我赶忙说:话不能这样说。事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再……是吧?

这时,小乔说:吴总,有些话,我没法跟人说,说了也没人信。也只能给您说。公司出事,首先被牵连进去的,就是我。我是代公司受过。吴总,你不知道, 我在里边受那罪,真不是人过的。一天到晚,—个大灯泡照着……你说我一个弱女子,招谁惹谁了?可头一个被人带走的,就是我呀。那时候我还在北京,一出门就 被人戴上了手铐,丢人死了……整整把我关了一个多月时间,我硬撑下来了。你可以打听打听,我在里边,守口如瓶,没有说过公司—个不字。无论他们怎么逼我, 怎么威胁我,我都不说。可以说,我没有做过—件伤害公司的事情。可后来,董事长出了事……这能怪我么?

说着说着,小乔哭起来了。小乔哭着说:吴总,你不知道,卫丽丽这样的女人,心比毒蛇还狠!现在,她在公司—手遮天。她是怎样对我的,您知道么?她把我给开了。不但—分钱不给,还到处散布谣言,说我……我冤哪,我比窦娥还冤!

小乔说:您不知道卫丽丽那个狠劲。您别看她平时装成小鸟依人的样子,说话嗲声嗲气,那都是装的。现在她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一手牵着个孩子,就像手里托着“尚方宝剑”似的,那脚步声咚咚的,一个楼层都能听到!啥人哪?

小乔说:其实,她跟骆董早就分居了,都分居多少年了。两人一直闹着要离婚呢,就差一张纸了。这公司上下谁不知道?现在,骆董一死,你又不在,她打扮 得光光鲜鲜的,下山摘桃子来了。吴总,我说句心里话,双峰公司是你和骆董一手创下的。要是你接,大家都没有意见。可她,凭什么?

小乔说:卫丽丽这个人,你是没注意,她这人阴着呢。她到处败坏我的名誉,说我勾引骆董。你也知道,骆董这人,平时大大咧咧的,好开个玩笑啥的,没事拿我们这些下属打打牙祭。说白了,就是他真想跟我好,那也是……吃个豆腐,仅此而已。你说,我是这样的人么?

小乔说:吴总,你可得给我做主啊。有件事,你是知道的。就那个暴发户,做房地产生意的,那个肉包子脸的宋心泰,提着一箱子钱,哭着跪在我的门前,非 要包我。我拉开门,吐他一脸唾沫!我要真是那样的人,有心想勾引谁,还轮到她这样对我?哼,骆董早跟她离婚了!唉,我这人,还是心太善。

往下,小乔又压低声音说:吴总,你离开得早,有些内幕情况你可能不清楚。这次公司出事,主要是夏小羽闹的。夏小羽是老范的情人,跟老范好了多少年 了,闹着非要一个名分。她都闹到省政府去了,弄得老范下不了台。这夏小羽,表面上看,文文静静的。其实,心里也狠着呢。据说,我也是听别人说,有一段时 间,夏小羽竟敢撺掇老范的下属,说是要雇黑道的人,把老范的老婆弄到深山里去,就是说要找人害她了……哎呀,这里边太复杂了。

我吃了一惊,我实在不知道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再说,她一会儿“您”,一会儿“你”的,把我弄得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接着,小乔说:你知道么,夏小羽判了。老范也快了。

是啊,骆驼最终并没有保住谁……

后来,范家福还是被“双规”了。范家福先后一共读了二十二年书。先在国内大学读书,而后又不远万里去美国深造,本意是要报效国家的,却走着走着又拐 回去了。范家福经过千辛万苦,先是把他母亲给他精心缝制的对襟褂子换成了小翻领的中式学生装,而后又换成了美式西装,再后是美式西装和意大利式休闲夹克换 着穿……如今又脱去了夹克衫,先是换了件黄色马甲(未决犯),据说很快就要改穿绿色马甲(已判决)了。更早的时候,每到夏天,他都会在老家的田野里,帮母 亲一个坑一个坑地点种玉米。后来他在美国获的也是农学博士,博士毕业回国后,他义分到了农科所,成了一个全国有名的育种专家,培育过“玉米五号”;到了现 在,据说他身穿一件黄马甲,坐在监狱的高墙后边,面对铁窗,一次次地大声说:报告政府,我想申请二十亩地,回去种玉米……范家福走了这么大一个圆圈儿,这 能全怪骆驼么?

小乔在我的病房里唠唠叨叨地说了一个上午。有很多事,是我知道的,也有些事,是我所不知道的。我虽然真假难辨,可她跟骆驼的那些事,我是清楚的……快到中午时,她还不说走,我就觉得,她可能足有什么想法了。

可我不提她工作的事,我也不能提。我故意岔开话题,说:我问你,骆驼他,有忧郁症么?

小乔说:忧郁症?谁说的?卫丽丽吧。哼,在北京的时候,睡……

我说:你不知道?

小乔说:瞎说。他也就是睡眠不太好。都是卫丽丽造的舆论,尽量减少负面影响,好把公司抓在手里。

我说:是么?

小乔回忆起了往事,说着说着,说漏了嘴:有一回,我见他半夜里,突然坐起来,对着墙说话……怪吓人的。

我不再问了,也不能问了。住在眼科病房里,我对小乔那句“瞎说”很敏感。我要再问,也是“瞎说”了。

最后,小乔先是主动地拿起暖壶,给我打了一瓶开水;而后义端起床下的洗脸盆,给我打了一盆清水,拿起毛巾在水盆里湿了湿,拧干后上前给我擦脸。我吓了一跳,忙说:使不得,使不得。

这时,小乔柔声说:吴总,我有个小小的要求,你能答应我么?

我说:你说。

小乔呢喃着说:我想,我想留下来,照顾你。

我心里动了一下……这时候,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她把自己打扮得很“素”,可她还是洒了香水。这香水看似淡,近了很冲的。我曾听人说过,这是法国的名牌,cd,名叫“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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