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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者们(3)


他却睹气似地把一大群专家、一大堆文化集于一身,然后颓然醉倒。他已经变成了
一个永不起运的知识酒窖,没准会在最醇浓的时候崩坍。
  他肯定已经崩坍,带着一身足以验证中国人智慧水平的荣耀。但是,不要说祖
国,连他的好朋友也没有接到噩耗。
  “还有一位中国留学生更怪诞,”沈老说:“大学毕业后没找到职业,就在巴
黎下层社会瞎混,三教九流都认识,连下等妓院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不知怎么一来,
他成了妓院区小教堂的牧师,成天拯救着巴黎烟花女和嫖*客们的灵魂。我去看过他
的布道,那情景十分有趣,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带有明显中国口音的法语,竟显得那
样神秘;我们几个朋友,则从这种声音里听出了潦倒。”
  “亏他也做了好几年,我们原先都以为他最多做一二年罢了。不做之后,他开
始流浪,朝着东方,朝着亚洲,一个国家一个国家逛过来。逼近中国了,却先在外
围转悠。那天逛到了越南西贡,在街上被一辆汽车截住,汽车里走出了吴庭艳,他
在巴黎时的老熟人。吴庭艳那时正当政,要他帮忙,想来想去,他当过牧师,就在
西贡一所大学里当了哲学系主任。据说还当得十分称职,一时有口皆碑,俨然成了
东南亚一大硕儒。后来越南政局变化,他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想,这个人的精神经历,简直可以和浮士德对话了。他的漂泊深度,也许会
超过那位得了很多博士学位的人。如果以这样的人物作为原型写小说,该会出现何
等的气魄!中国近代的悲剧性*主题,大半汇集在陈旧国门的隆隆开启之中。一代文
人把整个民族几个世纪来的屈辱和萎靡,驮着背着,行走在西方闹市间,走出一条
勉强可以跨步的人生路。现代喧嚣和故家故国构成两种相反方向的磁力拉扯着他们,
拉得他们脚步踉跄,心神不定。时间一久,也就变得怪异。
  这么想着,我也就又一次打量起沈老本人。他还是一径慢悠悠地讲着,也不回
避自己。他自己的经历由于常与著名的政治人物和政治事件牵涉在一起,难于在这
里复述,我只能一味建议:“沈老,写回忆录吧,你不写,实在太浪费了。”
  沈老笑着说:“为什么我家藏有那么多稿纸?还不是为了写回忆录!但是我写
过的几稿都撕了,剩下的稿纸送人。”
  我问他撕掉的原因,他说:“我也说不清,好像是找不准方位。写着写着我就
疑惑,我究竟算是什么地方的人?例如有一年在一个国际会议上一位zheng府首长要我
寻找中国大使,我找了几次都错了,亚洲国家的人都长得很像,最后我凭旗袍找到
大使夫人,再引出大使本人。这样写本来也不错,但是写到最后出问题的是叙述主
体。我是谁?算是什么人?在找什么?……我回答不了这些问题,越写越不顺,把
已经写了的都撕了,撕了好几次。”
  我问沈老,什么时候会回中国大陆看看?他说,“心里有点怕,倒也不怕别的,
是怕自己,就像撕那一叠叠的稿纸一样,见到什么和感到什么,都要找方位,心里
毛毛乱乱的。何况老朋友都不在了,许多事情和景物都变了,像我这样年纪,经不
大起了。”
  “但我最后一定会去一次的。最后,当医生告诉我必须回去一次的时候。”他
达观地笑了。
  在等待这最后一次的过程中,老人还会不会又一次来了兴致,重新动手写回忆
录?我默默祝祈这种可能的出现。但是,他会再一次停笔、再一次撕掉吗?
  他毕竟已经把一叠稿纸送给了我。稿纸上,除了那一点点苍老的迹斑,只是一
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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