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中国古典文学 > 侠义公案小说 > 儿女英雄传

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叙天伦 佟孺人姑媳祝侠女(2)

一看张太太早已扭着屁一股,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了。安太太又让张姑娘。她此时见太太这等的一温一 和慈厚,心里算早把这个婆婆认定了,那里肯先走?安太太便拉了她说:" 咱们娘儿们一块儿走。" 比及到门,她到底让太太先进去才罢。

一时安太太和张太太分宾主坐下,丫鬟倒上茶来。安太太便让张姑娘上炕去坐,只听她低声款语答道:" 这断不敢。我张金凤此番随爹妈护送了公子到此,原说给太太作些针线,或者作个指使,才不是闲茶闲饭养闲人。日后名分所关,如何敢坐?" 一席话把个安太太疼的,不由得赶着她叫了声:" 我的儿!" 并说:" 你千万不要如此。你在庙里和咱们两家那位恩人——媒人说的话,我都尽情的知道了。你听我告诉你,不但人家那番思义不可辜负,就是平白的见了你这样一个人,这门亲我也愿意作。你放心罢。" 张姑娘听了这话,心里先一块石头落了地了。安太太说着,又叫:" 玉格呢?" 公子答应了一声进来。安太太道:"我细想这桩事,你媳妇方才的话,是因为那日在庙里辞婚,她得占住女孩儿的身分。你辞婚是因不曾禀过我同你父亲,不敢自主,你得循着人子的道理。如今虽不曾回你父亲,见了我,我就可以作大半主意。什么原故呢?

第一听着路上的情形,她这心地儿,性格儿,是无可讲了;就据这模样儿,只怕打着灯笼儿,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媳妇儿来;至于那贫富高低的话,不是咱们书香人家讲的。我就见有多少人家,因较量贫富高低,又是什么嫡庶,误了大事。

这话不用和你商量,我看你的神情儿,也没什么不愿意;我估量着你父亲,也必愿意。这又怎么见得呢?你还记得临出京的时候,你父亲说过:' 只要得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女子,哪怕南山里、北村里的都使得。' 看起今日这个局面来,这岂不是姻缘前定么?咱们今日就一言为定,不必再商。"张姑娘听到这里,心里早两块石头落了地了。安太太回过头来,便向张太太道:" 老姐姐,你想我这话是不是?" 张太太说:" 我们是个乡下人儿攀高咧,没的怪臊的,可说个挤儿呢!俺这闺女,可是个头儿的不弱,亲家太太,你老往后瞧着罢。听说着的呢!" 安太太带笑答应着。又问公子道:" 你们路上匆匆的,自然必不曾放个定,人家孩子可怪委屈的。我今日补着下个定礼罢。" 说着,把自己头上带的一只累丝点翠嵌宝衔珠的雁钗摘下来,给张姑娘插在鬓儿上,说:" 第一件事,是劝你女婿读书上进,早早的雁塔题名。"回手又把腕上的一副金镯子褪下来,给她带上,圈口大小,恰好合式,说:" 和合双全的罢!" 张姑娘此时心里可是三块石头落了地了。带好钗钏,才要下拜,安太太拦道:" 这些东西倒不要拜,今日是个好日子,你就先认了婆婆。咱们娘儿们,好天天儿一处过日子。不然,你可叫我什么呢!至于你们磕双头,成大礼,那可得等你公公出来,择吉再办,这大节目是错不得的。" 当下早有仆妇丫鬟,铺下红毡子,仍是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扶着那张姑娘,便在红毡上插烛也似价拜了四拜。安太太坐着受完了礼,说:" 你们搀起大一奶奶来。吉祥话儿,留着磕双头的时候,再多说两句罢!" 张姑娘磕头起来,便装了一袋烟,给婆婆递过去;把个张太太一旁乐得张开嘴闭不上,说道:" 亲家太太,我看你们这里,都是这大盘头,大高的鞋底子,俺姑娘这打扮,可不随溜儿?咱们也给她放了脚罢。" 安太太连忙摆手说:" 不用。我们虽说是汉军旗人,那驻防的、屯居的,多有汉装,就连我们现在的本家亲戚里头,也有好几个裹脚的呢!" 原来张姑娘见婆婆这等装束,正恐自己也须改装,这一改,两只脚踏踏踏踏的倒走不上来,今听如此说,自是放心。安公子却又是一个见识,以为上古原不缠足,自中古以后,也就相沿既久了;一时改了,转不及本来面目好看,听母亲如此说,更是欢喜。在外间屋里,端了一碗热茶喝着,龇牙儿不住的傻笑。晋升家的,梁材家的,一班儿这些的人,便来呕他道:" 真好俊一位少奶奶。大爷还记得小时候儿,见个小媳妇子先脸红,这时候怎么不羞了!" 公子笑着道:" 你们不用呕我了,正经倒碗热茶我喝罢!" 晋升家的道:" 我的少爷!你手里端的,那不叫热茶吗?可不是乐糊涂了!" 说得大家大笑。公子也不禁笑将起来。

正热闹着,外边家人将银子、行李,一起一起的搬来,交代明白。那车辆并牲口,就一交一 给店里照看喂养。晋升已在前层,收拾了两间洁净店房,预备张亲家老爷住。一时行李发完,张亲家老爷过来,安太太忙叫请。请了进来,只见他穿一件搭袜口的灰色粗布袄,套一件新石青细布马褂,系一条月白标布搭包,本是毡帽来的,借了店里掌柜的一项高梁儿秋帽儿。见了安太太作了一个揖。安太太不会行汉礼,只得手摸头把儿,以旗礼答之。进房坐下,茶罢。安太太便道了一路照料的致谢,又把方才的话,告诉一遍。那亲家老爷,倒也本本分分的,说了几句谦虚话,又嘱咐了女儿一番。虽说是个乡下风味儿,比那位亲家太太,就怯的有个样儿多了!坐了一会,便告辞外边去坐。安太太又说:" 你们亲家两个,索性等消停消停再说罢。" 那老儿答应着,站起去了。安公子这才敢去见父亲,并讨了母亲的主意,安太太也把怎的说法,一一的教导他明白。

这里便催着给亲家太太摆饭。

安老爷自从住在这土地祠里,转瞬将近一月,那银项限期日紧,手下凑了不足千金,寄乌学士告助的信,至今不见回音;梁材进京往返总须两月,且不知究竟办得成否;何如眼前九月初旬已近,又正是放榜之期,不知公子三场诗文,可能望中;更奇的是许久不接家信,不得家中近日情形。公子是出场就动身了啊,还是不曾上路呢?更加此地,虽有几个朋友可谈,在那县衙里,又不得常见,只有程相公陪着谈谈,偏又是个不大通的。雨夕风晨,十分闷倦。这日饭后,正拿了一本《周易》在那里破闷,只听墙外人声说话,像有客来的光景。正待要问,随缘儿慌张张的跑将进来,说道:" 大爷来了!" 老爷也不免吓了一跳。说着,公子早已进门,请下安去,起来赶了两步,跪在老爷膝前,扶了腿失声要哭。安老爷正在不得意之中,父子异地相逢,也不免落泪。只是严父慈母,所处不同,便不似太太那番光景。一面点头拉起公子来,说道:" 你可出来作什么?" 因大概问了问何人跟随,一路行色光景。随即问道:" 你难道没下场吗?" 第一句公子就不好回答,只得敛神拭泪答道:" 正在场前,听见父亲这个信息,方寸已乱,自问下场也作不出好文章来;便侥幸中了,父亲现在这个地方,儿子还何心顾及功名名节,所以忙得不及下场,赶来见见父母。" 老爷叹息一声说道:" 却也难怪你,父子天性,你岂有漠然不动的理吗?不过来也无济于事,我已经打发梁材进京去了。算这日期,你自然是在他到的以前就动身的;我早已料到你听见这信,必赶出来,所以打发梁材兼程进京,一来为止住你来,二来也为将家里现有的产业折变几两银子,凑着一交一 这赔项。你这事虽不在行,到底还算个作纛旗儿。如今你又出来了,这怎么样呢?" 说着,皱了眉,宛转思索。公子见这光景,回道:" 这事已经遵父亲的主意,办妥当来了。" 老爷道:" 你方才说不曾见着梁材,自然不曾见着我的谕帖,从那里遵起?" 公子道:" 儿子想除此也别无办法,所以就大胆作主这样办了。" 老爷道:" 这倒难为你了,只是我计算,多也不过二千余金,终究还不足数。假如并此而无,且慢慢的凑罢了。" 公子道:" 据现有的数目,大约也敷衍着够了。" 老爷说:" 这又是不知物力艰难的孩子话了。如今我这里才有不足千金,搭上这项不过三千金。我虽致信乌克斋,他在差次,还不知有无,便有,充其量也不过千金,连上下平色,还差千余金呢!你看着世上的银子,就这等容易。" 公子回道:" 儿子此番带来,约有七千金上下光景,便不候乌克斋的信,想也足用了。" 老爷听了这话,把脸一沉,问道:" 阿哥!你在那里弄得许多银子?我平生于银钱一道,一介不苟,便是朋友有通财之谊,也须谊可通财的,才可作将伯之呼;你若借了这事,向亲友各家,不问一交一 谊,一概的沿门托钵,摇尾乞怜起来,就大不是我的意思了。" 公子此时心下一想,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况且父母跟前,便是自己作错了事,岂容有一字欺隐?莫如直捷痛快的尽情一吐,便是有干严怒,也合受一场教训。便回道:" 并不曾求着亲友,只是这桩事,说来头绪也乱,情节也多,先得求父亲不要吃惊、着急、生气,容儿子慢慢的细禀。" 说着,便跪了下去。安老爷平日虽是方正严厉,见这等娇生惯养一个儿子,为了自己,远路跋涉而来,已是老大的心疼,只是有见于" 爱之能勿劳乎" 和那" 玉不琢,不成器" 的这两句话,不肯骄纵了他;今又见他如此,此番为我出来,这是天理人情,无所谓错;况又受了这场掀天风浪,难道我还责备你的举动,满面凄惶,更加不忍,且料其中必另有一段原故,却也断想不到公子竟遭了这等一场大颠险。

当下向公子道:" 你不必慌,只管起来明明白白的说。" 公子方才站起身来,从家中得信起身,一直到今日到店止,照方才回太太的话,应节省的节省,应加详的加详,并和张金凤联婚一段,一字不落,也都据实的禀了他父亲。书中交代清楚,严父慈母,其性则一,其情不同;况且这位安老爷又是才学说三者兼备的人;当公子说的时节,便不肯用话打他的岔,默默凝神静气听去,但见他听着,忽而摇头,忽而点头,忽而抬头,忽而低头,那心里大约是惊一番,喜一番,感一番,痛一番,一直等他把话说完了,才透过口气来,不由得一阵酸心,两行热泪。公子也鸣呜咽咽惶恐个不住。安老爷定了一定,长出了一口气,才向公子道:" 这桩事我都是明白了,你想我听着,怎能够不惊!到了此时,却急也无益,更无气可生,只是苦了你了。你如今不必害怕着忙,听我告诉你,你此番为我出来,这是天理人情,无所谓错;况又受了这场掀天风浪,难道我还责备你不成?然而这事,却是都由你少不更事而起。你想这条路,带着若干的银子,便华忠跟着,且难保无事;何况你孤身一人,以致险遭不测。你想,倘然果遭不测,不但你成了罪人,连我也是个罪人了,比起你给我送银子来,孰轻孰重?及至你在店里,遇见那个什么十三妹女子,却纯是你不学无识了。方才听你说起那情景来,她句句话与你针锋相对,分明是豪客剑侠一流人物。岂为' 财''色' 两字而来?你千不合,万不合,不合那一走。这就是叫作' 吉凶侮吝,生乎动' 了哇!

再讲到那骡夫、和尚,原是天理人情之外的事,也难怪你见不及此;只是果然不走,这祸又从何而来呢?至于你受那十三妹的金银,允那张金凤的姻事,这两桩事,你自己以为大错,我倒原谅你。

何也?圣人说:' 观过知仁' ,原不尽在' 一党一 ' 字上讲。当那进退维谷的时候,便是个练达老成一人 ,也只得如此,何况于你?

又何况你心里还多着为我的一层!倒是我作老家儿的不曾荫庇到你,转叫你为我先受了累了,这是我心里难过的去处。如今这项金银,也还算得从义路而来,此时也无法不受,况且我也正用得着。竟是用了她的,成全了那女子一番义举和你一片孝心,我们再图后报。那张姑娘,方才听你说来,竟是天作之合的一段姻缘,你可不准嫌她父母乡愚,嫌她鄙陋,稍存求全之见,如今竟是以前言为定,都等我完了官事出去,给你们作合,想来你娘没什么不肯的。" 公子听一句,应一句,紧记了母亲的话,且慢说方才放定的一层;今听安老爷如此一问,乘势回道:" 看母亲的光景,也以为必当作合,但不得父亲的话,只不好就定,还叫儿子请示。" 老爷说:" 那更好了,你略歇歇儿,就先回去,把这话说给你娘听。并致意你岳父岳母,叫他二位好放心,我也无可为难着的了。" 安公子听完了话,一切得了主意,心里一想,暗道:" 我安骥修了几生,有多大造化,得这样劬勤复育的二位老人家。" 想到这里,转不禁痛定思痛,感深而泣。安老爷道:" 这又哭什么?不必哭了,再哭,就叫我着急了。" 公子这才收了泪痕,换出笑脸,详问父亲的起居眠食。老爷说:" 你此时且不必絮叨,把方才的话回去说了,就换了衣裳来,跟我吃了饭,今日就在此住,我还有话说呢!

你丈人那里,我请程相公替我陪去。" 公子领命退出,本是雇了个小轿来的,就坐了那小轿飞奔回店。见了安太太,不及细说,笑嘻嘻的道:" 我父亲没生气,都依了。" 安太太道:" 我早晓得了,我只管那叫你去,到底不放心,打发人跟了听去,回来回了,我都知道了。这好极了,你去陪你丈人吃饭去罢。" 公子又把父亲还叫回去,并请程相公陪着的话回明,忙忙的换衣回去,他父子方才得说一番无限离情,叙一番天伦乐事。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