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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隐名姓巧扮作西宾 借雕弓设计赚侠女(2)

读者,这书要照这等说起来,岂不是由着作者一枝笔,凑着上回的连环计的话说,有个不针锋相对的么?便是这十三妹,难道是个傀儡人儿,也由着作者一枝笔,爱怎样耍就怎样耍不成?这却不然,这里头有个理。读者,试想个十三妹本是好动喜事的人,这其中又关着她自己一件家传的至宝,心爱的兵器,再也要听听那人交代这件东西,安公子是怎样一番话。褚大娘子不说这话,她也要去听听,何况又从旁边这等一挑,也有个不欣然乐从的理么?

一邓一 九公收拾完了出去,十三妹便也和褚大娘子蹑足潜踪的走到这前厅后窗窃一听 ;又用簪子扎了两个小窟窿,望外看着。

只见那人是个端正清音、不胖不瘦的白白脸儿,一口微带苍白、疏疏落落的一胡一 须,身穿一件行装,头上戴个金顶儿,桌子上放着一个蓝毡帽罩子,身上背的正是她那张铄金镂银、铜胎铁背,打二百步开外的弹弓,坐在那南炕的上首。十三妹心里先说道:" 这人生得这样清奇厚重,断不是个下人。" 正想着,便见褚一官指着一邓一 九公和那人说道:" 这就是我们舍亲一邓一 九公太爷。" 只见那人站起身来控背一躬说:" 小弟这厢有礼。" 一邓一 九公也顶礼相还。大家归座,长工送上茶来。只听一邓一 九公道:" 足下尊姓是尹,不敢动问大名,仙乡那里?既承光降,怎的不到舍下,却一直寻到这里?又怎的知道我老拙在此?" 忽见那人笑容可掬的答道:" 小弟姓尹,名字叫作其明,北京大兴人氏,和一位在旗的安学海安二老爷,是个至一交一 朋友。因他分发河南,便同到淮安,帮他办办笔墨。" 说到这里,一邓一 九公称了一句,说:" 原来是尹先生。" 那人谦道:" 不敢。" 便说:" 如今承我老东人和少东人安骥的托付,托我把这弹弓送到九公你的宝庄;先找着这位褚一爷,然后烦他引进见了尊驾,一交一 还这张弹弓;还取一块砚台;便要向尊驾打探一位十三妹姑娘的住处,托我前去拜访。不想我到了二十八棵红柳树宝庄上一问,说:' 这褚一爷搬到东庄儿上去了;连九公你也不在庄上,说不定那日回来。

至跟寻到东庄,褚一爷又不在家,问他家庄客,又说:' 有事去了,不得知道那里去,早晚一定回来;因是家下无人,不好留客龙。' 我就坐在对门一个野茶馆儿里等候。只见道旁有两个放羊的孩子,因为踢球,一个输了钱,一个不给钱,两个打了个热闹喧哄。我左右闲着无事,把他两个劝开,又给他几文钱,就和他闲话。问起这羊是谁家的,他便指着那庄门,说就是这褚家庄的。我因问起褚一爷那里去了,他道:' 跟了西庄儿的一邓一 老爷子进山,到石家去了。' 我一想岂不是你二位都有下落;况又同在一处,我便向那放羊的孩子说:' 你两个谁带我到山里找他去,我再给你几文钱。' 他道:' 怕丢了羊回去挨打。' 便将这山里的方向、村庄、路径、门户,都告诉我明白。我就依他说的,穿过两个村子,寻着山口上来。果见这山岗上有个小村。村里果然有这等一个黑漆门;到门一问,果是石家,果然你二位都在此。真是天缘幸会,就请收明这张弹弓,把那块砚台一交一 付小弟,更求将那位十三妹姑娘的住处说明,我还要赶路。" 一邓一 九公道:" 原来先生已经到了我两家舍下,着实的失迎。这弹弓和砚台的话,说来都对;只是那块砚台,却一时不在手下,在我舍下收着。今日你我见着了,只管把弓先留下。

这两天,我老拙忙些个,不得回家,便请足下在东庄住两天;等我的事一完,就同你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取那块砚台,当面一交一 付,万无一失。那位姑娘的住处,你不必打听,也不必去找;便找到那里,他非等闲不见外人;有甚么话告诉我一样。" 只见那尹先生听了这话,沉了一沉说:" 这话却不敢奉命。我老少东人一交一 付我这件东西的时候,原说凭弓取砚,凭砚付弓。如今砚台不曾到手,这弓怎好一交一 付?" 一邓一 九公哈哈的笑道:" 先生,你我虽是初一交一 ,你外面询一询一邓一 某,也颇颇的有些微名,况我这样年纪,难道还赚你这张弹弓不成?" 那先生道:" 非此之谓也。这张弹弓,我东人常向我说起,就是方才提的那位十三妹姑娘的东西;这姑娘是一个大孝大义,至仁至勇的豪杰,曾用这张弹弓救过他全家性命。因此他家把这位姑娘设了一个长生禄位牌儿,朝夕礼拜,香花供养,这张弹弓便供在那牌位的前头,是何等的珍重。因看我是泰山一般的朋友,才肯把这东西托付于我。它既为知己者托,我就不能不多加一层小心。再说我同我这东人一路北来,由大道上分手时节,约定他今日护着家眷,投茌平悦来老店住下等我。我由桐口岔路到此,完了他这桩事体,今晚还要赶到店中相见。

倘使我在此住上两夭,累他花费些店用车脚,还是小事,可不使他父子悬望,觉得我做事荒唐。如今既是砚台不在手下,我倒有个道理:小弟此来,只愁见不着二位;既见着了,何愁这两件东西交代不清。我如今暂且告辞,赶回店中,告明原故,我们索性在悦来店住下,等上两天,待九太爷你的事忙完了,我再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宝庄相见,将这两件东西当面交代明白。这叫作' 一手托两家,耽迟不耽错'.至于那十三妹姑娘的住处,到底还求见教。" 说罢,拿起那帽罩子来,就有个匆匆要走的样子。

姑娘在窗外看见急了。你道她急着何来?书里交代过的,这张弓,原是她刻不可离的一件东西。正因她母亲已故,急于要去远报父仇,正等这张弓应用;却不知安公子何日才得着人送还,不能久候,所以才留给一邓一 九公。如今恰恰的不曾动身,这个东西送上门来,楚弓楚得,岂有再容它已来复去的理?因此听了那尹先生的话,生怕一邓一 九公留他不住,便隔窗说道:" 九师傅,莫放先生走,待我自己出来见他。" 不想这第一宝,就被那位假尹先生压着了。一邓一 九公正在那里说:" 且住,我们再作商量。" 听得姑娘要自己出来,便说:" 这更好了,人家本主儿出来了。" 说着,十三妹早已进了前厅后门。那尹先生站起来,故作惊讶问道:" 此位何人?" 一面留神,上下把姑娘一打量。只见虽然出落得花容月貌,好一似野鹤闲云,那嫩而白的面庞儿,还仿佛认得出来;一眼就早看见了她左右鬓角边笔正的那两点朱砂痣。一邓一 九公指了姑娘道:" 这便是你先生方才问的那位十三妹姑娘。" 那先生又故作惊喜道:" 原来这就是十三妹姑娘!我尹其明今日无意中,见着这位脂粉英雄、巾帼豪杰,真是人生快事!只是怎的这样凑巧,这位姑娘也在此?" 褚一官笑道:" 怎么也在此呢?这就是人家的家么!" 假尹先生又故作省悟道:" 原来这就是姑娘府上。我只听那放羊的孩子说甚么石家石家,我只道是一个姓石的人家。既是见着姑娘,就是有了着落,不须忙着走了。" 说罢,便向姑娘执手鞠躬,行了个礼;姑娘也连忙把身一闪,万福相还。尹先生道:" 我东人安家父子曾说,果得见着姑娘,嘱我先替他多多拜上,说他现因护着家眷,不得分身;容他送了家眷到家,还要亲来拜谢。他又道:' 姑娘是位施恩不望报的英雄,况又是年轻闺秀,定不肯受礼。' 说有位尊堂老太太,嘱我务求一见,替他下个全礼,便同拜谢了姑娘一般。老太太一定在内堂,望姑娘叫人通报一声,容我尹其明代东叩谢。" 姑娘听了这话,答道:" 先生,你问家母么?不幸去世了。" 尹先生听了,先跌一跌脚,说道:" 怎生老太太竟仙游了?咳!可惜我东人父子一片诚心,不知要怎生般把你家这位老太太安荣尊养,略尽他答报的心。如今他老人家倒先辞世,姑娘你这番救命恩情,叫他何处答报?不信我尹其明连一拜之缘,也不曾修得。也罢,请问尊堂葬在那里,待我坟前一拜,也不枉走这一趟。" 姑娘才要答言,一邓一 九公接口道:" 没有葬呢!就在后堂停着呢!" 尹先生道:" 如此就待我拿了这张弹弓,灵前拜祝一番,也好回我东人的话。" 说着,往里就走。

姑娘忙拦道:" 先生素昧平生,寒门不敢当此大礼。" 说完了,搭撒着两个眼皮儿;那小脸儿绷的,比贴紧了的笛子膜儿还紧。

一邓一 九公把一胡一 子一绰说:" 姑娘这话可不是这么说了,俗语怎说的:' 有钱难买灵前吊'.这可不当作女儿的推辞。再说这尹先生他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也得让他一交一 得个排场去。"说着,便叫褚一官过来道:" 你先去把香烛点起来。姑娘也请进去候着还礼,等里头齐备了,我再陪进去。" 姑娘一想这弹弓来了,就让他进去灵前一拜何妨,应了一声,回身进去了。

褚一官也忙忙的去预备香烛。这个当儿,一邓一 九公暗暗的用那大巴掌在安老爷肩上拍了一把,又拢着四指,把个老壮儿大姆指头,伸得直挺挺的,满脸是笑,却口无一言,言外说:你真是个好样儿的,都被你料估着了。

不一时,褚一官出来相请,那位假尹先生、真安老爷,同了一邓一 九公进去。只见里面是小小的三间两卷房子。前一卷三间,通连左右两铺,靠窗南炕;后一卷一明两暗。前后卷的堂屋,却又通连,那灵就供在堂屋正中。姑娘跪在灵右,候着还礼。

早见那褚大娘子,站在她身后照料。安老爷走到灵前,褚一官送上檀香。安老爷恭恭敬敬的拈了三撮香,然后褪下那张弹弓,双手捧着,含了两泡眼泪,对灵祝告道:" 啊!老……老太太,我……阿唏唏唏唏唏,尹其明。" 姑娘看了,心中早有些不耐烦起来,想道:" 这先生一定有些甚么症侯,他这满口里不伦不类祝赞的是些甚么他又从那里来的这副急泪?好不可笑可怜!" 姑娘那里知安老爷此刻心里的苦楚!

大凡人生在世,挺着一条身子,和世间上恒河沙数的人打一交一 道,那怕忠孝节义,都有假的;独有自己和自己打起一交一 道来,这" 喜怒哀乐" 四个字,是个货真价实的生意,断假不来。这四个字含而未发,便是天性;发皆中节,便是人情。

世上没有不循天性人情的" 喜怒哀乐" ;" 喜怒哀乐" 离了天性人情,那位朋友,可就离人远了。这颗头儿自从被朱考亭先生咬破了之后,人断逃不出这两句话去。

安老爷是个天性人情里的人,此时见了十三妹她家老太太这个灵位,先想起和她祖父的累代一交一 情,又感动她搭救公子的一段恩义,更看看她一个女孩儿家一身落魄,四海无家,不觉动了真情了。所以未曾开口,先说了一个啊字的发语词,紧接一个" 老" 字,意思要老弟妇,及至那" 老" 字出了口,一想使不得。无论此时我暂作尹其明,不好称她老弟妇;就便我依然作安学海,这等没头没脑的称她声老弟妇,这姑娘也断不知因由,就连忙改口称了声老太太。

紧接着自己称名祝告,意思就要说" 我安学海" ,一想更使不得。这一个真名道出来,今日的事,章法全乱了。幸而那" 安" 字同" 啊" 字一个字母,纳音转韵,转作个" 阿" 字,就跟着字母接了个" 唏唏唏唏唏" ,作了个吁唏悲切之一声 。故连忙改说:" 我尹其明受了我老少东人的托付,来寻访令爱姑娘,拜谢老太太;送这张雕弓,取那块端砚。我东人曾说,倘得见面,命我称着他父子安学海、安骥的名字,替他竭诚拜谢,还有许多肺腑之谈。不想老太太呀!你已骑鹤西归,叫我向谁说起?所喜你的音尘虽远,神灵尚在,待我默祝一遍,望察微表。

老太太,你可受我一拜。" 祝罢,把那张弹弓供在桌儿上,退下来肃整威仪,拜了三拜,泪如泉涌。姑娘还着礼,暗道:" 他可唠叨完了。弹弓儿是留下的了,这大概是没甚么累赘了。

索性等他出去,我再起来。" 谁想这个当儿,偏偏的走过一个礼仪透熟的礼生来,便是褚大娘子,把她搀了一把,说:" 姑娘起来,朝上谢客。" 不由分说搀到当地,又拉了一个坐褥铺在地下,说:" 尹先生,我们姑娘在这里叩谢了。" 姑娘只得向上磕下头去。那先生连忙把身子一背,避而不受,也不答拜。你道这是为何?原来这是因为他是替死者磕头,不但不敢答,并且不敢受,是个极有讲究的古礼。姑娘磕头起来,正等着送客。这个当儿,可巧又走过一个机灵不过的茶司务来,便是褚一官,手里拿着一个盘儿,托着三碗茶说:" 尹先生,我们姑娘是孝家,不亲递茶了。"他便把尹先生的一碗,安在西间南炕上首;下首又给一邓一 九公安了一碗;还剩一碗,便放在靠北壁子地桌下首,说:" 姑娘这里陪。" 姑娘此时无论怎样,断不好说:" 你们外头喝茶去罢!" 怎当那一邓一 九公又尽在那么让先生上坐。只见那先生并不谦让,转过去坐定,开口便问道:" 这位老太太,想是早过终七了?"一邓一 九公道:" 那里,等我算算。" 说着;屈着指头道:" 五儿,六儿,七儿,八儿,九儿。今日才第五天,明日一宿,后日就抬埋入土了!" 姑娘正嫌一邓一 九公何必和他絮烦这些话,只见那先生望着姑娘,把眼神儿一定,说:" 难道今日是第五天?我闻古礼,殓而成服,既葬而除。如今才得五天,既不是除服日期,况且大殓已经五天,又断不至于作不成一领孝服;这姑娘怎的不穿孝?" 罢了!姑娘心里真没防他问到这句!又不肯说:" 我因为忙着要去报仇,不及穿孝。" 尤其不好说:" 你管我呢!" 只管支吾道:" 此地风俗,向来如此。" 那先生说道:" 喂!岂有此理!虽说' 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 ,冠婚丧祭,各省不得一样;这儿女为父母成服,白天子以至庶人,无贵贱一也。怎讲得此地向来如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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