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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晤双亲芳心惊噩梦 完大事矢志却尘缘(2)

到了那四句话,又象是签,又象是课,叫人从那里解起?这个葫芦提,可闷坏了人了。" 姑娘本是个机警不过的人,如此一层层的往里追究进去,心里早一时大悟过来。自己说道:" 不好了,要照梦这个跟想起来,我这番跟了他们来,竟大错了。

那安乐窝里面的话,可不正合着个' 安' 字?那安公子的名,是叫作安骥,表字又叫作千里,号又叫作龙媒,可不都合着个' 马' 字?那枝黄凤仙花,岂不合着张姑娘的名字?那枝白凤仙花,岂不又正合着我的名字?那枝金带围芍药,不必讲,自然应着功名富贵的兆头,便是安公子无疑了。且莫管他日后怎样的富贵,怎样的功名,但是我这作女孩儿的一条身子,便是黄金无价;有一颗心,便是白玉无瑕。想我当日在悦来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里,不过为着父亲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个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儿。不作则已,一作定要作个痛快淋漓,才消得我这副酸心热泪,这条心可以对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尝为着甚么安公子不安公子来着呢!

如今果然要照梦中光景,撞出这等一段姻缘来,不用讲我当日救他的命是想着他,赠金也是想着他,借弓也是想着他;偏偏的我一时高兴,无端把个张金凤给他联成一双佳偶,更仿佛是我想着他,才把她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性迤逦迤逦的,跟了他来了。就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没得解说的,又焉知他家不是这等想我呢?我何玉凤这个心迹,大约是说破了嘴,也没人相信,跳在黄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凤的身分了!这便如何是好?" 又想了一会子,忽然说道:" 不要管他。此刻半路途中,有母亲的灵柩在此,料无别法。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们给我那座尼庵;那时我身入空门,一身无碍,万缘俱寂,去向佛火蒲一团一 上了此余生,谁还奈何得我?只是这一路上,我倒要远远避这嫌疑,密密加些防范,大大留番心神,才是道理。" 说罢,望了望张太太,又叫了声随缘儿媳妇;她们正在那里睡得香甜,自己重复脱一衣 睡下。

姑娘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元妙如风来云变,牢靠如铁壁铜墙,料想他安家的人,梦也梦不到此。那知这段话,正被随缘儿媳妇听了个不亦乐乎。原来随缘儿媳妇说" 那花儿收在镜匣里" 的时候,却是睡得糊里糊涂,接下语儿说梦话。她说过这句,把脑袋往被窝里偎了一偎,又睡着了。及至姑娘后来长篇大论的自言自语,恰好她又醒了;听了一听,姑娘所说的,都是自己的心事。她一来怕羞了姑娘,二来想到姑娘自幼疼她,到了这里,又蒙安老爷、安太太把她配给随缘儿,成了夫妇;如今好容易见着姑娘,听了听姑娘口气,大有不安于安家的意思,她正没作理会处;如今听见姑娘,把梦里的话,自言自语的自己度量,她索性不出一言,装睡在那里静听,那话虽不曾听得十分明白,却也听了个大概。她便不肯说破,因大一奶奶和她姑娘最好,消了闲儿,便把这话悄悄的告诉了她家大一奶奶。

那金凤姑娘听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应了这个梦,真是天上人间第一件好事;愁的是这姑娘好容易把条冷肠子热过来了,这一左性,怕又左出个岔儿来。因此她告诉随缘儿媳妇说:" 这话关系要紧,你不但不可回老爷太太,连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都不许说着一字。" 她吓得从此便不敢提起。

这个当儿,安老爷安太太因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有一路不见外人的约法三章,早吩咐过公子,沿路无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见了姑娘,不过谈些风清月朗,流水行云,绝谈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谈到了,谈的是到京后,怎样的修坟,怎样的安葬;安葬后怎样造庙;那庙要怎样近边地方,怎样的清净禅院,绝没一字的缝子可寻。只这没缝子可寻的上头,姑娘又添了一层心事。

她想着是:" 他们如果空空洞洞,心里没这桩事,便该和我家常琐屑,无所不谈,怎么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连' 安骥' 两个字,都不肯提在话下。

这不是他们有心是甚么?可见我的见识不差,可就难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红尘了。" 这是姑娘心里的事。在安老爷、安太太,并不是看不出姑娘这番意思来,心里想的是:" 你我既然要成全这个女孩儿,岂有由她一胡一 作非为,身入空门之理?

自然该安一片至诚心,说几句正经话,使她打破迷一团一 ,早归正路才是;但这位姑娘,可不是一句话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语道破,必弄到满盘皆空,莫如且顺着她的性儿,无论她怎样用心,只和她装糊涂,却慢慢再看机会,眼下只莫惹她说出话来。" 这是安老爷安、太太心里的事。其实姑娘是一片真心,珍惜自己;安老爷、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惠顾姑娘。弄来弄去,两下里都把真心瞒起来,一边假作痴聋,一边假为欢喜,倒弄得象各怀一番假意了。只顾他两家这等一斗心眼儿,再不想这桩事越发左了,

这回书越发累赘了!读者,天下事最妙的是云端里看厮杀,你我且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看后来这位安水心先生,怎的下手?这位何玉凤姑娘怎的回头?张金凤怎的撮合?安龙媒怎的消受?

过了德州,离京一日近似一日,安老爷便发信知照家里,备办到京一切事件;专差赶露儿,同了个杂使小厮,由旱路进京,大船随后按程行走。还不曾到得通州,那老家人张进宝早接下来。恰好老爷、公子都在太太船上。张进宝进舱,先叩见了老爷、太太,起来又给大爷请安。太太道:" 你瞧瞧新大一奶奶。" 他听说,便转身磕下头去,说:" 一奴一才张进宝认主儿。" 张姑娘满面笑容说:" 侍候老爷、太太的人,莫要行这个大礼罢!" 公子便赶过去,把他扶起来。老爷道:" 这算咱们家个老古董儿了,他还是爷爷手里的人呢!" 因问他道:" 你看这个大一奶奶,我定的好不好?" 他道:" 实在是老爷、太太疼我们爷,我们爷的造化。一奴一才大概前也听见华忠说了,这一趟,老爷和爷可都大大的受惊,吃了苦,劳了神了。说到这里,老爷道:" 这都是你们大家盼我作外官盼出来的呀!" 他又答道:"回老爷,看不得一时,天睁着眼睛呢!慢说老太爷的德行,就讲老爷居心待人,咱们家不是这模样就完了的;老爷往后还要高升,几年儿我们爷再中了。据一奴一才糊涂说,只怕从此倒要兴腾起来了。" 安老爷、安太太听了他这老橛话儿,倒也十分欢喜。因问了问京中家里光景,他道:" 朝里近来无事,也很安静。华忠到京,一奴一才遵老爷的谕帖,也没敢给各亲友家送信,连乌大爷那里差人来打听,一奴一才也回复说:' 没得到家来准信。' 就只舅太太时常到家来,一奴一才不敢不回。舅太太因惦记着老爷、太太,和我们爷奶奶已经接下来了,在通州码头庙里等着呢。" 老爷道:" 很好。" 又问:" 园里的事都预备妥当了么?" 他又回道:" 那里一交一 给宋官儿和刘住儿两个办的,都齐备了,杠房人也跟下一奴一才来了,在这里侍候听信儿。一奴一才都遵老爷的话,办得不露火势,也不露小家子气,请老爷、太太放心。" 老爷忽然想起问道:" 那刘住儿你也派他在园里,中用吗?" 他连忙回道:" 老爷问起刘住儿来,竟是件怪事。自从他误了我们爷的事,等他剃了头,消了假,一奴一才就请出老爷的家法来,传老爷的谕,结结实实责罚了他三十板子。谁知他挨了这顿打,竟大有出息了,不赚钱,不撒谎,竟可以当个人使唤了!" 老爷点头道:" 这都很难为你。你歇歇儿,也就回去罢,家里没人。" 他道:" 不相干。家里,一奴一才把华忠留下了。再程师老爷也肯认真照料的。" 太太道:" 告诉他们外头,好好儿的给他点儿甚么吃;他这么大岁数了,莫饿着回去。" 他听了,忙着又跪下说:" 太太恩典,一奴一才还得过去见见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还有何家太太灵前,和那位姑娘。请示老爷、太太,一奴一才们怎么样?" 老爷道:" 灵前你们可以不行礼,姑娘且不必见,到家再说罢!只见见亲家老爷就是了!" 公子连说:" 张爹,你先歇歇儿去罢!站了这半天,船上不好走,不用满处跪了!" 他道:" 爷甚么话?一笔写不出两主儿来;主子的亲戚,也是主子;一岁主,百岁一奴一;何况还关乎着爷奶奶呢?如今这些才出土儿的一奴一才,都是吃他娘的两天油炒饭,就瞧不起主子。老爷这一回来,一奴一才们要再不作个样子给他们瞧瞧,越发了不得了。" 公子被他说的,也不敢再言语了。

太太道:" 你只管去,也歇歇儿,不用忙。" 他这才答应了两个是,慢慢退了出去。读者,你看怎的连安老爷家的人,也叫人看着这等可爱!这老头子,大约和那霍士端的居心行事,就大不相同了!

说话之间,那船一只跟一只的,早靠了通州龙王庙码头。

这安老爷此番出京,为了一个县令,险些撞破家园;今日之下,重归故里,再见乡关;况又保全了一个佳儿,转添了一个佳妇。

便是张老夫妻,初意也不过指望带女儿,投奔一个小本经纪的亲眷,不想无意中得这等一门亲家,一个快婿,连自己的下半世的安饱都可不必愁了。至于何玉凤姑娘,一个世家千金小姐,弄得一身伶仃孤苦,有如断梗飘蓬,生死存亡,竟难预定。忽然的大事已了,一息尚存,且得重返故乡。虽是各人心境不同,却同是一般的欢喜。

当下安老爷便要派人,跟公子到庙里先给舅太太请安去。

正吩咐间,舅太太得了信,早来了船上。众人忙着搭跳板,搭扶手,撤围幕。

舅太太下了车,公子上前请安。舅太太一见公子,只叫了声:" 哎哟!外外。"先就纷纷泪落,半日说不上话来。倒是公子说:" 请舅母上船罢!我母亲盼舅母呢!" 他便搀了舅母,后面仆妇,同随着上了船。安老爷在船头见了舅太太,一面问好,早见安太太,带了媳妇,站在舱门口里等着。

舅太太便赶上去,双手拉住她。姑嫂两个,平日本最合式,这一见,痛得几乎失声哭出来,只是彼此都一时无话。安太太便叫媳妇过来,见过舅母。舅太太一把拉住说:" 好个外外姐姐!我自从那天,听见华忠说了,就盼你们,再盼不到,今日可见着了。" 说着,拉了安太太进舱坐下。公子送上茶来,舅太太才和安老爷、安太太说道:" 其实咱们离开不到一年,瞧瞧你们在外头,倒碰出多少不顾心的事来。一个玉格要上淮安,就没把我急坏了。叫他去,又不放心;不叫他去,又怕他急出个病来。谁想到底闹了这么个大乱儿,真要是不亏老天保佑,我可怎么见姑老爷、姑太太呢?" 说着,又擦眼泪。安老爷道:" 万事都有天定,这如何是人力防得来的?" 安太太道:" 可是说的都是上天的恩典,你看我们虽然受了多少颠险,可招了一个好媳妇儿来呢!" 说话间,恰好张姑娘装了烟来。舅太太便道:" 外外姐姐,你来,我再细瞧瞧你。" 说着,拉了她的手,从头上到脚下,打量了一番,回头向安老爷、安太太道:" 可不是我说,我也不怕外外姐姐思量,这要说是个外路乡下的孩子,再没人信。你瞧,慢讲模样儿,就这说话儿,气度儿,咱们儿里头大家子的孩子,只怕也少少儿的;也是她生来的,大概也是妹妹会调理。" 说到这里,忽然又问道:" 不是说还有何家一位姑娘,也同着进京来了吗?" 安老爷道:" 她在那船上,跟着我们亲家太太呢!" 舅太太又道:" 可是这亲家太太,我也该会会呀!" 说着,把烟袋递给跟的人,站起来就要走。原来安太太她姑嫂两个,有个小傲呕儿,便说道:" 你怎么一年老似一年,还是这样忙叨叨,疯婆儿似的?" 舅太太道:

" 老要癫狂少要稳,我不象你们小人儿家,那么不出绣房大闺女似的。姑太太,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儿,也就象我这么个样儿了。" 安太太道:" 不害臊。你通共比我大不上整两岁,就老了!老了么?不打……" 安太太说到这里,不肯往下说。舅太太道:" 不打甚么,我替你说罢,老了么,不打卖馄饨的,是不是呀?当着外外姐姐,这句得让姑娘太太呀!" 说得大家大笑,连安老爷也不禁笑了。

一面便叫晋升家的过去,告诉明白姑娘和亲家太太。这个当儿,安太太便在舅太太耳边,说了两句话。舅太太心中似觉诧异,又点了点头,大家却也不曾留心听得说些甚么。

何玉凤和安太太这边两船紧靠,只隔得两层船窗,听这边来了位舅太太,也不知是谁;只听她那说话的圆和爽利,觉得先有几分对自己的胃脘,见晋升家的过来告诉了,知她一进门,定要往灵前行礼,便跪在灵旁等候。不一时,安太太婆媳陪了那位舅太太过来。迎门先见过张亲家太太,又参罢了灵,便赶过来见姑娘。安太太说:" 姑娘请起来见罢!" 戴勤家的扶起姑娘来,低头道了万福。原来这舅太太也穿的旗装,说道:" 姑娘我可不会拜的呀,咱们拉拉手儿罢!" 近前和姑娘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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