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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医悲情劫(3)

来源: 小西文摘 作者: 未知 时间: 2016-03-12 阅读:

  学校、医院、社商一批单位,上街游行的队伍一拨又一拨;小镇各处学习会、批判斗争会一个又一个,很有些新高潮的磅礴气势。
  在医疗界,镇医院召集各村医疗站合在一起,“宜将剩勇追穷寇”,深挖狠批,穷追猛打。首当其冲的,不再是往次的伪政府时期军医,五七年的老右,这次的头号对象,竟是刚正式进入医界不久的白祥云。
  小镇人实在心知肚明。
  白祥云所在的村医疗站,与镇街西面的镇医院刚好相对,在东头镇街外的大荷塘边。泥墙瓦顶,一排三间。他初去时,与另外两位村卫生员合用一间诊室,不多久,因候诊的人太多,单独划给他一间大屋子做诊室。后来,索性将这屋子分砌成两间,外间诊病,里间供他午休和值夜班,倒也方便了远近前来的患者。渐渐的,镇外荷塘边的热闹与镇内大医院的冷清,太过分明。
  有知情人士在街头披露,东头荷塘边一个人的门诊量,已然超过了镇西面十来号人的总和。
  如今要抓的“新动向”,根底里岂又与此毫无关联?
  这天,镇医院的批斗大会又上规模,镇革委会去了好几人,县工作队队长亲自参加。
  镇医院院长几天里忙得不亦乐乎,大到会上需要的一应文件材料,小到会议场所一桌一椅的安放布置;具体到谁谁做什么内容的揭发检举,细化到什么时候由谁来领呼口号。具体到白祥云,就如那句当令的口号,肯定要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
  街坊人多且杂,自然少不了去看热闹的。
  全镇独有的一所正规医院,也就一座大四合院落,好在有一个大天井,加四周屋檐下廊道,再腾空了临街的堂口大屋,勉强容下百十数人开会。天井上空,檐角间对拉一根绳子,刚好挂下六个大字:“批判斗争大会”。天井正中池子,白祥云架着双拐立在里面,另有一个须眉霜色的老头挨其肩头站着。从天井往上三四级石阶,靠里面廊檐下,一排几张条桌,床单铺就,桌上放着一只接墙上大喇叭的扩音话筒,一看便知是简易主席台了。
  台子正中,一位架窄边眼镜的中年人,正对着话筒念一份文件,字正腔圆,中气十足。台上坐着的,是矮胖敦敦的镇革委会主任,小镇的一镇之主。两边依次坐开去的,当是县工作队和镇革委会的一干人员,再往边儿上,便是镇医院的院长了。
  位置虽靠边一些,倒十分适合院长起动,前去给一干人倒茶冲水,下到池井里呵斥两名批斗对象,扎到人堆里找人嘀咕,甚至还出到堂口门外往街面上张望。只见他额上沁汗,一时在这儿,一时在那儿,冷不丁又一下坐回到了主席台上。
  接下来,便是对白祥云的批斗。从祖上剥削人民,到长期无证游医;从散布巫医迷信,到宣传反动学术观点,到出语狂妄,梦想复辟……张罗繁多,全是这些年听得耳朵生茧的老话。看热闹的人兴味索然,正要退出来,只听得院长在台上往天井里抬手一指,问:“白祥云,你服不服?”
  从前也有几次这样的批斗,白祥云或是低低一声“服”,或是点一点本已低垂的头,要不就不点头也不吭声,总算能让旁人放心。不想,这一次他头一抬,侧脸昂脖颈地答道:“不服,越来越断章取义,无中生有,我不能再担着。不服!”
  会场哗然,继而又变得鸦雀无声。院长气急,怒问:“有哪些还敢不服?”
  “‘理论莫过西医,疗效莫过中医’,不是反对中西医结合,是指中西医各有所长,恰恰应当互补。而且这话见于多个报刊,哪里是我说的?再有,巫术与医术,在古代确实不能完全割离。就是到了现在,在一些民间巫术中,其实也蕴含和包容着一定的医术,有的甚至还比较独到……”
  “啪!”臂上戴着红卫兵袖章的镇革委会主任粗重的巴掌猛地一下拍在桌案上,矮胖的身子随之霍然跳起,怒道:“好你个白祥云,你这是明目张胆公开对抗嘛!”
  台下忽然有人领呼起口号来,以期进一步镇压住白祥云,满会场的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一齐呼喊,一时,会场里轰轰烈烈,很有几分气势。
  口号声一停下来,场内即刻安静了。有人手心里捏着汗,却暗自期待再听白祥云说几句。
  主席台一侧的角落里,早备好一堆二三指宽的长短竹片。院长铁青着脸,摆摆手,有人便从那儿捡起竹片,跳下天井,呼叫着,咒骂着,手起鞭落,一顿猛打。
  白祥云“啊”的一声叫,支拐杖的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摔倒。眼角边,一道口子裂开,一缕殷红的鲜血往下流。
  “不要打人!”
  仿佛一个炸雷滚过天空,一声撕心裂肺的女孩子的悲怆呼喊,从大堂门口传进里面来。
  大堂的门口那儿,聚集着不少人,先前本来就有好几阵骚动。此时,在这一声女孩子的呼喊中,一大群人一拥而进。
  一个二十岁上下,面颊干净、眉目清秀的年轻姑娘,满面泪水趔趄抢入。年轻女子跑进天井,大半个身子护着白祥云,喊道:“我们一家人就等白医生来家里,医治我们的娘。没想到,他在这里……在这里……在挨打呀……!”
  姑娘“哇”地哭开,会场一时大乱,白祥云的一些病人们乘机开始哭叫,担心自己的病没人看。
  主任胖乎乎的大巴掌不住地拍在主席台桌面上,但无济于事。镇医院院长趋前凑到话筒前,大喊:“注意,注意,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安静,安静,请在场的革命群众安静!”
  没有人听他招呼,四处仍旧一片嘈杂人声。这时,才见到最先念文件的那位窄边眼镜的中年人夺过话筒,严厉而洪亮地高喊:“同志们,同志们听我说啊,我是县工作队的。我向你们保证,广大群众治病求医的要求,我们一定满足!静一静,同志们!我们将首先满足大家治病的要求,一定满足!”
  会场总算静下来许多。中年人把话筒放回桌上,坐下去,与矮胖的主任好一阵耳语。
  之后,镇主任站起来,挥舞着粗而短的手臂,说:“这位就是镇医院的院长,我要求他立即安排最好的医生,加强医院值班制度。大荷塘那边的医疗站,也派两位医生过去,之前在那儿候诊的人,请立即回到那边去!”
  院长连连哈腰点头,抹一抹汗,也凑到话筒前,喊:“我们还抽调两名医生,下乡出诊。小姑娘家在哪里呀?我们的医生这就跟着你,到你家里去!”
  “我叫梁竹,家在大松树坡那边的梁家坳。”竹妹抹抹泪,走过去答。知道自己声音小了些,随手拿起了话筒,接着说,“我娘病了好多年了,又没钱送大医院做手术,眼看要不行了,多亏了白医生,现在她能下床上厕所了,肚子里的肿块也消了许多了。我娘只能白医生治,别的医生,我们求过不少啊!为了攒钱医治娘,我们一家人好久没吃过一顿肉,没吃过一只蛋,连红苕也省着吃。就是你,院长,那一回我们狠下心,卖了家里的老母鸡和几只小鸡崽,抬着娘到医院请你治,结果一点儿效果也不见。可怜我的小弟,才五岁,那一回就为偷吃了一个鸡蛋,被奶奶生气打了一顿,打得弟弟哭,我们姐妹三个哭,奶奶也哭呀!”
  院长冷汗涔涔,面色苍白,渐成土色,连夺回话筒的念头和力气也似乎不再有,镇主任和那个戴眼镜的则不知退避到哪儿去了。年轻女子这一声声哭诉,令不少人同情、感动和信服。
  有人被激怒了。街坊中的大莽娃儿,本是白祥云同一条小巷的邻居,他爹膝关节肿痛,常让白祥云拔火罐、扎银针的,此时见竹妹哭成泪人儿,顿时冲上来了,以他的身高臂粗,三两下分开人群,挤到天井中,双臂抱了白祥云,往外拖。
  有人见势喊:“走,走哇!我们先要白医生看病去!走哇!”
  竹妹赶紧扶住白祥云,搀着他往外走。
  又一批人拼命挤进来,帮衬着,推搡着,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白祥云被抱着抬着推搡着,让人给拥出了堂口大门外。
  这天的批斗大会,真是砸锅了。乱哄哄的人群,各种各样的吵声,引得满镇人都往这边跑,一时,街面堵塞,人声鼎沸。
  这天黄昏,有镇医院的人到大荷塘边村医疗站门口,贴了一纸通知:经县工作队和镇革命委员会研究决定,改期批斗白祥云的反动言论和历史罪行,应广大革命群众要求,同意暂让他在医疗生产斗争的第一线,接受革命病患者的监督改造,云云。
  白祥云被众人拥到荷塘边时,在村医疗站门外,这才又见到竹妹。竹妹抹干了泪水,眼巴巴地望着他,他扭扭头,从大莽娃脑勺后望过去。四目相对,两心相印,心灵撼动。
  末了,他用力点点头,往梁家坳的方向一指。竹妹明白,这是告诉她,他一定尽快到她家去,让她到时候还在松树坡老地方等候。
  其实,小镇人自来胆小怕事,这些天,大白天在街头聚一处闲聊的人也少见了。只是,背地里总有憋不住话的时候,要释放一番,那些天里,自然少不了会提到梁家女子。有人套用川剧的道白,叹道:有胆有识真情女,当庭哭倒九品官。
  三 古庙前追忆往昔 废墟中凭吊旧情
  大松树坡是一座龙骨石大山坡,走遍四川盆地中部丘陵区,这样独峙一方的山坡也难多见。方圆数十里大小山丘,群山间的平坝和溪流,衬得它大有拔地而起、巍峨横空的雄浑气势。山上残存数株古松,树影斑驳,苍枝盘虬。零散长成的灌木和幼树,一簇簇,一片片,山风吹过,发出一阵阵天籁之声。
  “半山上有一处破旧的庙子,你喜欢那地方吗?”白祥云问竹妹,“我曾经很熟悉的呢。”
  竹妹一撇嘴说:“哪还有什么庙子哟,只是一堆一堆的乱石头,又黑又蛮,粗看像火烧焦过的。原先倒还剩一道大门的石牌坊立在那儿,破口裂缝的,什么洪武年间的,凿刻了不少龙呀凤呀,倒好看。去年镇上来一些人‘破四旧’,生生给推倒了。怎么你会熟悉那儿呢?上山这路本就不好走,你怎么还要爬到那上面去?”
  白祥云叹口气,说:“就是路难走,这么些年了,我倒是藏着些不好说与人听的故事在那废墟里呢!”
  竹妹来了兴致,想起白祥云说过,这个下午他空闲一些,要她帮他爬山上去。县里工作队早已走掉,镇上一直也没对白祥云怎么处置,他照样值班看病,下乡出诊,只是那一闹,医务上更是忙碌,这几次来竹妹家,就更来去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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