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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医悲情劫(4)

来源: 小西文摘 作者: 未知 时间: 2016-03-12 阅读:

  两人走近那庙宇的旧址,果然残破荒芜。一堆堆烂砖碎瓦,横斜断裂的石柱石墙,丛生的野草荆棘,年久发黑的枯干苔藓……白祥云抑制不住内心的酸楚,已然阴郁的脸上,更添几分怆然和凝重。
  他支撑拐杖走上前去,到一片空地间,放下拐杖,单腿站立,面对那一堆堆乱石碎瓦、一大片野坪荒草,深深地鞠了个躬。
  竹妹惊呆了。她赶紧上前去搀住白祥云。白祥云一时没有站稳,半个身子竟倒在了竹妹身上。
  竹妹的脸一下子羞红了,只好伸手搂住白祥云,把他扶到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白祥云一阵吁叹,看着这废墟,不禁感慨万千。
  他告诉竹妹,他从小习医,一开始就接触针灸。以白家当时的家境和声望,他拜认的老师大多是一方名医或学有专攻的高士,而使他偏爱针灸并真正大为精进的,却是无意之间,在这荒山野庙中结识的一位老人。
  那年,白祥云也就十五六岁,跟着一位新老师到这边来出诊。偶然听人说起,山上庙里新来了一位老头,病得快咽气了。兵荒马乱、战火连连的年头,这样的事很平常,但这位新老师奉行的准则是“药无三倍利,三代不行医”、“医固善,至善则自轻”,不仅自己不想理睬,还训诫徒弟不得多事。做徒弟的偏是放不下,启蒙他的是白家一位叔祖父,第一课讲的即是“良医胜于良相”、“医者济世救人”。当天在病人家过夜,趁满天星斗,白祥云支了拐杖,独自上山。
  一路摸爬滚打,总算上到了半山,进到了庙里。
  墙角地上,果然蜷缩着一个人。白祥云伸手一摸,那人满面髭须,冷汗淋漓;亮开手电照看,面色苍灰,双目紧闭,两手抱胸,一动不动;把腕诊脉,知道是心血耗损而又突发阻塞,西医称之心力衰竭并发心绞痛;以手试鼻息,竟然长吸缓呼,不喘不哼,不乱方寸。白祥云暗自一惊,当即断定这不是普通病人,危重之时,能强自调运气息,下吸丹田,上运太阴,以缓解心脉。他忙趴在地上,掐人中、按百会,再掏出随带的银针扎涌泉、刺合谷。一会儿,老人呻吟有声,翻过身子来,抬手指着挨墙的石案。
  白祥云单腿跳过去,更加大吃一惊。石板上散落着十数枚银针,长长短短,在暗夜中一根根银亮泛光;拈一根在指间,滑润而沉。白祥云也拜会过针灸名师,哪见过这样的极品,只听相互谈论攀比间,老人顿首叹息过,这一来,他更无半点儿自恃,完全依照老人战栗与喘息中指点的经络穴道,一一针刺,到后来,弄得他自己也气喘吁吁,手软力竭。
  竹妹给这故事迷住了,惊讶而激动地问:“他是什么人,怎么孤身一人住在荒庙里?”
  白祥云摇头一叹,那之后相处二月有余,老人只传授白祥云技艺,从不提及他的来历。山后有一位驼背老头,说是老人的远房表侄儿,隔三两天从村里送些食物上山,见白祥云学艺虔诚,照料也细,竟然就有撒手不管的意思,极少再上山来。这一来,偌大一座山,一座庙,只有老少二人相守相处。
  直到后来,老人病势日重,自觉时日不多,这才告知,他名叫范杰,是川西军阀刘湘军中的一名中校军医。
  竹妹骇然变色,伸手一把捂住白祥云的嘴。和国民党伪军官相处过,单这一条罪名也够得上被镇上的革命造反派批斗死了。
  白祥云笑了笑,平静宽慰道:“我也是意外结交的呀,像这次给你娘治病,意外结交了你。驼背老人去世多年,现在,你是知道这事的唯一的人。我老母亲从小念佛怕事,你见过几面的了,我还会把这样的事告诉她吗?”
  竹妹心下好一阵温暖,禁不住接着问:“这么说……他是……躲避解放军?”
  “不,最初是躲避他的朋友。”
  范杰出身川西中医世家,先后留学德、法等国,真正学贯东西,早年在江浙一带军队中,是一大名医。后来年事渐高,更厌倦战火频仍,遂弃甲返乡,打算隐身着述以了余生。无奈盘踞川西的刘湘军中,一位老友力荐他再度出山,加官晋爵。孰料恰是这老友,一朝用药失误,断送了一位参谋长的性命,眼见无可搪塞,为求自保,嫁祸于他,害得范杰星夜出逃,从此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辗转到了川中丘陵地,流落到荷塘镇乡下。
  “他就死在这里?”在竹妹眼里,废墟的一堆堆乱石头,忽然间阴气袭人,“亏得我一直爱上这儿来,可以避开下面的过路人。他真就死在这里呀?”
  “真的。并且,还就安葬在这山上。”白祥云淡淡苦笑,“不过,我得信守承诺。他老人家临终的最后心愿和要求,就是要我永不泄露他的墓地。”
  原来,范杰孤身逃匿之后,流徙迁转,在这异乡异地病势沉重。他那深深的墓坑,竟是他以病弱之躯开土凿石亲手完成,到选定的吉日吉时,才要求白祥云背他去。白祥云当时十五六岁,初长成人,支撑双拐,背负一羸弱老人,也还能勉力而为。睡入墓室,老人才道出已先用了药物,不一时便可解脱,下赴九泉。
  以老人那时的挣扎时日,解脱一说倒很贴切。白祥云终还是个半大孩子,更念及师徒情分,顿时放声悲哭。老人叹道也算善缘,临去尚有几声哭,几滴泪,足矣。临死前,范杰告诉白祥云,破庙中存有一只匣子,算是他最后一点儿回报的礼物,留存一点儿念想。说完,口吐几星白沫,随即咽气阖目。
  白祥云手脚忙碌,把墓边早备好的土堆填下坑去,依嘱掩好地面。没到天亮,总算顺利安埋好了老人。
  老人留给他的匣子里,是一套整整七十二枚银针,按七经八脉最为常用的七十二个穴位制成,长短大小各个不一,对于一个针灸医师,实在是难求难遇的奇珍。另外一部前人的《经络取穴图》、一本老人自己的临床医疗手记,都是白祥云现在仍时常加以揣摩体味的着述。
  说完旧事,白祥云静下来,沉浸于恍然如昨的情景中。
  竹妹自个儿醒悟地说道:“难怪,看第一眼我就觉得,你用的银针跟以前的医生不一样,只是以为你用得久了,磨光了发亮的呢。”
  白祥云望着竹妹,淡淡苦笑一下,摇头一阵叹息道:“想不到吧,正是这一套银针,让我得罪了人,结下了怨啦!”
  竹妹一下子领悟了,问:“院长这么整你,跟你结怨的人,是他吗?”
  思绪又复沉入往事,他的神情愈显沉重,说:“快十年啦,到今天我才可以诉说一回呀!”
  镇医院院长是解放初期国家为贫困偏远地区培养的一名卫生员,倒也多次在县城医院专门进修过,大致稍长于西医,中医中药学顶多恭维为略知一二。偏偏他也曾经着迷于针灸,三天两头地往北面的胡家沟跑,那儿有他的一位亲表叔,以针灸技艺自负,在那一带地方也还有些人气。院长拜他为师,不久便操起小小的银针来。
  适逢前些年大炼钢铁,胡家沟一带多矿石,土法上马,一条二十余里的小山沟,就有大小炉窑十数座,数百年的老树林大片大片被砍光,烧成焦炭,堆放在窑里炼取铁水,从早到晚,自夜及昼,轮流不断。天热时,毒太阳与炉火交互炙烤;淫雨期,雨水和泥浆里经久浸泡,加之山区瘴气山岚,风霜雾露,时日一长,铁水没见流出多少,更没见着炼成几块真钢,却实在苦了一批民工和沟里的百姓,气管与肺部闹病的不少,不少人身上一处处长红点、黑斑和脓泡,尤其一些人手足湿肿,肘膝关节麻痹,伴有周身寒热无定,酸软乏力,眼见会要埋下日后缠身的老病根子。
  一时,沟内恐慌,人心浮动。
  院长受公社工业大跃进指挥部之命,挑了几位医生进沟,正好与表叔师徒会合。药石针砭,膏丹丸散,汗吐下和,温清消补,竭尽心力忙个不亦乐乎。无奈效果或好或坏,总有人抱怨不止。
  最后,白祥云让人请进了沟里。那叔侄两人住上沟,白祥云便落脚在了下沟。无形间,形成一场上下沟的比试与较量。
  白祥云胜在读的书多,交游广而见识多,苦思冥想、潜心感悟的时候多。不几日,悟出这山沟里的病,还须辅以山里的药解,寻到一种生长于崖沟阴湿处的草药,捣烂成泥,混合药末敷于患处,更用大锅熬煮成汤水,让患者尽兴熏蒸浸泡;同时,施展针灸特技,舒筋活络,祛风除湿排毒,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不出半月,一场较量优劣显现。
  叔侄二人不多从自身医术反省,却听信了传言,认定白祥云手中,有他祖父当年重金搜求获得的奇特银针。于是,院长放下一镇医界之首的架子,和师父一道,经人领路,在一处农家寻到了白祥云。落座未稳,礼节寒暄未毕,即直截了当,表明要借用有人见过的大不同于一般的银针。
  白祥云一时难以应付。成套的银针当然不能分拆了给人,连随便承认和出示于人也应是大忌,嘴上说的借用,谁又能断定不会是心下想要占有。
  白祥云只好耐心解说,并找来病人,随手取两枚普通银针,当场演示。同一穴位进针快慢深浅不一,病人麻胀酸痒的感觉真就不一样;捻搓顿提的指法有异,患者发热发胀的轻重和辐射范围便有差别。同一穴道取位偏差分毫,病人则感觉迥异,甚或混同于一般锥刺叮咬,远离了针灸医术。
  他的一番理论和娴熟独到的操作手法,本该让叔侄二人折服,可惜他们心里必定横生了别的什么杂念,做师父的表叔捋一把下巴上的山羊须,说:“小子何必轻狂,想当年我凭一根银针让病家感恩的鞭炮响遍二十里山沟,你白祥云还没寻上娘胎投生呢!”
  院长便跟着发狠说:“这算我头一回有事求你白祥云,也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了,没想到当众受辱。从今往后,那就看是谁求告谁了!”说罢,气哼哼起身便走。走老远他又停下,回身道:“最近又收到清查管理无证游医的文件,要不了几天,我们会好好贯彻执行的!”
  后来接踵不断的政治运动中,白祥云家一次次被抄家。凡有镇医院来人,查抄必更彻底,镇街小巷内的那两间小屋子,从屋瓦到墙缝无不搜遍。年老的白母哭啼不止,不知要搜出什么来才会罢休,白祥云心里最明白不过。书籍给搜去不少,先后足足三大箩筐,从《黄帝内经》到《成都中医学院学报》;银针也给搜去几盒,只不过全是寻常之物,七十二枚的珍品特制,他早分藏于几处,藏在乡下亲戚家中,风头过后才取回,依然小心收藏,每次在病家诊治,确认需用,才选取所需的几枚随身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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