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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医悲情劫(7)

来源: 小西文摘 作者: 未知 时间: 2016-03-12 阅读:

  读书人最大的弱点,在于不计较一时的贫富荣辱,死抱信义道德;同时一心追求上进,骨子里总忘不了前程与功名。
  院长割下心头肉一般,把医疗系统好不容易争来的招工、评先进名额一起让给主任,只求主任在年度推荐上学的工农兵学员名额中,抠一个地区卫生学校的中专指标给竹妹。其余对竹妹一家的粮款救济补助,就按照主任已经说过了的,拿出去再对两姐妹说。
  二人好不容易计议定了,这才又对两姐妹反复做工作。院长看到,当竹妹看清楚镇主任拿出来的升学读书的表格,脸色一下变了,变得煞白,整个人几乎要瘫倒地上。好半天,她才气若游丝地问:“是……地区的……医学专科学校?”
  “是呀,你看看。”主任显出从没有过的耐性,将推荐表拿到竹妹面前,一个个栏目内容指给她看。镇革委会的公章都盖好了,只需本人将前面的内容填写好,生产大队签出意见,主任再最后签字同意,竹妹就只等着开学去读书了。
  “这样吧,”主任说着,一咬牙,使出了打破程序步骤的惊人之举,他掏出钢笔,当了院长和竹妹的面,找着了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那一栏,挥手先行签下两个大字“同意”。
  院长拿了表格,凑到竹妹面前,告诉她,这下只需她拿回家填写好,生产大队例行公事地签上意见,竹妹她就是拥有城镇户口、吃国家粮的地区中等医疗专科学校的学生了。
  “你是姓白的流氓坏分子的受害者,我们不能不好好帮你呀。等你进了医学校,你很快就会知道,白祥云哪一点配得上你呀,他那点儿医术,算什么玩意儿呀。真的,这不是梦,你现在可以说就是医学校的学生了,而且中医、西医专业,随便你选,小妹妹。”
  说着,院长拿过来另一份多次给竹妹看过的材料,控诉检举白祥云引诱奸污一个贫下中农少女的书面材料。竹妹只要在上面签上名,上中专的表格就可以拿到手;再在控诉材料的随便几处地方摁上手印,她就可以马上回家。
  竹妹渐渐面无人色,最后完全晕倒。
  这已经是整整的第二天了,不对,是出事后的第三个夜晚。
  主任和院长终于看到,姐妹二人动摇了,最后不再吵闹。
  六 置死地以求后生 寄鸿雁憧憬未来
  公安车呜哇呜哇开进镇街。
  小镇人仿佛突然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齐拥上街。
  白祥云给戴上了手铐,被架着从镇医院押出来,押上囚车。他在镇革委会里没呆多久,第二天就转到医院,给看管隔离了起来。现在,他就让人拖着,架着,拖出医院大堂,拖过街道,拖上了囚车。
  可怜白母,小脚颠颠,苍苍白发,声嘶力竭地喊着:“儿啊——儿啊——”,在囚车后面一路追赶。
  街坊们的心痛苦地战栗了,切齿臭骂变了禽兽的罪人,止不住的泪花也同时濡湿了多少人的眼眶。
  也有处变不惊的老街邻,冷静细心地一路观察注视白祥云。他们吃惊地发现,白祥云历练风雨的脸上,铜雕石刻般的平静而沉稳;眉眼之间,还隐隐然凝固了一丝笑意,一份慰藉,甚至是一份渴望。
  难道,他真是认命,豁出去破罐子破摔,抑或真正色迷心窍,全然没有了羞耻与人性?
  得要许久之后,人们才会慢慢知晓一些个中的隐情。现在,小镇人给当下这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惊呆了。
  他们完全忘记了,在这个事变中,其实还有一个不应该忘记的孩子:梁家小弟弟,白祥云本来的小舅子小四儿。
  小四儿在家里被大姐从热被窝中一把拉起,随同着直闯进镇革委会大院,最初与二位姐姐一齐哭哭闹闹,过后困倦了,蜷在一处墙角睡去。几天里就这么哭呀睡呀的过来了。这晚迷迷糊糊中,有人摇醒他,捂住嘴不让他吱声,黑暗中他听出是大姐,大姐要他摸黑去西街镇医院,偷送一件东西给白大哥。
  听说要去见白大哥,小四儿脑瓜儿一激灵,一骨碌坐起。他学了一回电影《鸡毛信》里的小哥哥,溜出大院,辨出去西街大医院的路,从本来有人进出的大堂门口溜进去。在大姐告诉的天井边的一个房间里,他从门缝里见到了被关锁在里面的白祥云。他把只知比小脑袋还重要的一张折叠的纸条,亲手递到了白大哥手中。
  同一时候,就在弟弟小四儿走出屋子,走进黑漆漆街道,走向白祥云身边去的时候,竹妹倒在了地上。
  好半天,她从地上缓缓爬起,然后双腿一曲,“扑通”跪到了地上,在自己亲大姐面前,她向着小镇子外面、大荷塘边的医疗站方向,以一种低沉到喑哑、冷静到奇特的声音,发誓道:“老天爷作证,还有我的大姐作证,我梁竹此生,生是白祥云大哥的人,死也是他的鬼,只要白大哥不被人整死,只要他在世上一天,我梁竹就一直等他,直到嫁给他!”
  她完全瘫倒在地上,眼泪从她脸上滚滚落下,仿佛要让泪水淹没了自己。大姐上去抱着妹妹,大哭:“你这犟女子、死女子,我好苦命的妹儿呀!”
  没有人知道,走上囚车的白祥云,完全知晓、完全想象到了这一切。
  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已将眼下的遭遇,视作自己生活道路上的又一道必得要经历的坎坷。在他的心中,手上的这一副冰冷的、动一动就要扎进肌肉令人生疼的铁镣铐,无非只是一个见证,一个他和竹妹好事多磨的铁的见证。
  他当然也有过畏惧,也有过顾虑和迟疑。竹妹冒险送来的信,不仅仅只是一份可贵的精神慰藉、最纯真执着的少女心迹,还可以是一份让他可以公开出示、从而改变和逆转他和她的遭遇的铁证,是她骨子里的善良、智慧和勇气凝结而成,最后交付于他、听从于他的一种命运的抉择。
  最终,当他将那一页信纸毅然决然撕碎,一点点咽进肚里,他的脸上就一点点凝固了那样隐隐含笑的沉稳、平静和坦然。
  囚车关闭后,他被摁住坐下。他这才可以回头望见车外,老母亲苍白而蓬乱的白发,声声凄厉的呼喊揪紧了他的心,只在这一刻,泪水冲涌而上,模糊了他的双眼。
  在镇医院天井旁的小房间里,他受够了各种逼供的手段。当他抹干脸上的血迹,擦去身上的唾液,忍受遍身的伤痛,独自坐在屋子一角时,总要抬起头,从窗口望出去,望住天井一角古旧建筑的房顶高高挑起的翘檐。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廊檐对角拉开批判大会的横标。
  他闭上眼睛,就还能听到,竹妹雷鸣般滚过大会场的悲痛呼喊:“不要打人!”
  他把和竹妹相识和交往的每一天,每一次,一一回想,细细体味。
  他越加相信,眼下强加的一切,阻不断他和她的未来。
  现在,这未来只是变得遥远了许多。更为遥远的未来,在他的意识里,有了更为美好的憧憬,更博大丰厚的内涵,包容了人世间也许最崇高境界的真情挚爱和幸福。
  他充盈泪水的眼里,竹妹咬破手指最后署名写下的信,一字一字,点点血迹,清晰浮现出来:
  白大哥:
  我已决定签字指控你诱奸,定罪后,你会被移交到别的地方,这样你就能逃脱院长的魔爪,保全性命。这是对你的极大诬陷,我只愿你不会受太长的徒刑,我会努力学医,争取拿到文凭,到时候,他们就绝不能再污蔑你是无证游医,也不能再借此打压你了!
  求你为了我,扛过去今后的一切,我们来日方长,我生是你白家的人,死也是你白家的鬼!
  我的姐妹会尽力照顾伺候好伯母,勿念。
  你永远的竹妹
  呜哇呜哇的囚车簸摇着远去,载着小镇一个莫大的秘密,延续着一个远未完结的故事。在千山万壑间,小车宛如一叶扁舟,在无边的波浪中出没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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