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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衣·梵林灯(3)

来源: 小西 作者: 田七龙骨 时间: 2015-11-12 阅读:

  四流殇
  德顺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动静睁眼一瞧,只见素行坐在床边,正低头为小来把脉。
  禅房内灯火如豆,照着他凝神沉思的侧脸,如黑暗之中琢出的一块美玉。德顺定定神,忙从椅子上站起,轻声道:“法师。”
  素行转过头微微一笑:“这孩子病情稳定,你那道家同伴开的方子很管用。”
  昏暗禅房被他笑容映亮,佛经中所说的拈花一笑想必当是如此。德顺不由自主生出恭敬之心,道:“还是多谢法师邀我们来此借宿,可以安静养病。”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们仗义出手救下那小女孩,才令人佩服。”
  “哪里……既然撞见,总不能不救。”
  素行站起身,袈裟惠率展开满墙的星芒。想必法会刚办完,他连僧衣都没换,便先来照看小来。德顺心中感激,道:“法师忙了一天,一定甚是辛劳,还是好好休息,不必挂心我们。”
  素行笑道:“法会还未结束,贫僧又怎能休息。”喧声远远传来,二人走到廊下,只见禅院外灯火通明;映得半个夜空都是亮的,不时爆发出哄闹声响。
  “天下战祸连年,生灵涂炭,贫僧因此发愿,每年焰口施食都要举办三天法会。每日诵经之后散发冥食,最后一日烧掉法船、花灯。”
  “烧掉法船、花灯?”德顺想起大殿前彩灯华美景象,“那么好看的灯,烧掉真可惜。”
  “这是依照佛陀所授的《焰口经》及施食之法。施水施食,再烧掉法船及花灯,是给饿鬼众持灯得渡之机。”
  德顺与世上大多数人一样,平素虽不算虔诚,对神佛也颇怀敬艮之心。他听过六道轮回之类的佛家道理,却不甚详解,便问:“什么是饿鬼?”
  “生前悭吝贪心之人,死后堕入饿鬼道中,身形变得丑恶枯槁,腹大如山、咽细如针、面上喷火,常年受饿无食,箭受诸苦。”远处灯光照着素行眼窝里淡淡的倦色,“值此乱世,贫僧只能出此绵薄之力,饿鬼道众生如恒河沙数,一次道场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德顺想起一路所见,也不由感慨:“世道动荡,百姓多是苟延残喘,我瞧人间跟饿鬼道也差不多。”
  素行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德顺会发此议论。他沉思片刻道:“昔日佛陀前世未成佛时,曾舍身饲饿虎,经此啖肉饮血之苦,终能往生天界。如今生逢乱世,出家人更要有这般济世度人的慈悲之心。”
  他的叹息深缓悠长,德顺被他悲悯心怀感动,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忽又想起顾卿河那家伙竟因为一个茶碗就对他大放厥词,真是不敬。
  却听素行道:“你们尽管在此居住,安心养伤,有什么需要开口便是。”说着合掌一礼日转身离去。德顺忙应了一声,目送他身影渐远,在夜色中一闪而没。
  喧声极低,更显出禅院夜晚寂静。德顺在院中站了片刻,只觉素行法师来去都如梦境一般,果真超凡出尘。他感叹一声转身回房,却见树下阴影中动了一动。
  “老顾?”德顺一怔,“你怎么没睡?”
  “出来上茅房你也管?”顾卿河没好声气。
  德顺知道他是不放心才在外面守着,便道:“法师人很好,你不是也看见了?庙里很安全,真有什么事,也有我和姬兰顶着。你现在风一吹就倒,跟纸糊的一样,又不能打……”
  顾卿河回房摔上了门,根本没等他说完。
  雪峰寺果然是休养佳处。这里清静安全,三餐皆素,小来恢复得极好。德顺颠沛流离了大半年,能有这几日安稳,对素行愈发感激。
  转眼已是法会第三日傍晚,寺外喧闹一阵高过一阵。素行说过今夜要烧掉花灯法船,想必最是热闹,德顺不禁心中痒痒想要去看。可转眼看见小来百无聊赖地在床上逗弄猴儿解闷,只好暗自叹了口气。
  这小鬼头一醒来就再也躺不住,早哼唧着要跑出去玩。德顺自己也不过是个少年,可要管住小来,就只好拿出大人派头,再不能提一个“玩”字。二人一猴大眼瞪小眼闷在房里,又听窗外传来古怪笛曲,那是顾卿河闲来无事,坐在廊上按琴老儿所授之法吹笛。他吹笛全不看谱,听起来不成腔调,堪称恐怖,更显得时间难熬。
  正无聊,忽听房门叩响,有小沙弥来报素行法师主持的法事已毕,请他们同去观看焚烧法船花灯;又为照顾小来有伤,并不出寺,在寺院后山便可一览无余。
  德顺闻言简直喜出望外,忙跳起身带着小来,与顾卿河、姬兰、小雀父女一同过去。
  众人沿山路石阶而上,两侧林荫浓密,尽头是一扇月门。沙弥推开门,众人眼前一亮,门内竟是一座幽雅的园子。
  园内灯盏通明,映着碧树琼花、山石亭榭。德顺与小来连声赞叹,姬兰也觉意外,景王府虽有园林,与此处比却宽敞有余精雅不足,失干粗陋。
  一座水榭依山而建,可俯瞰下方灯火辉煌的寺院全貌。曲折池水穿榭而下,每人皆是单独坐席,沿池水零落铺设在石岸花阴。坐席旁各立着一盏巨大紫铜地灯,照着桌上精致的茶水果品,池水中漂满荷花灯。
  小沙弥道:“法师片刻即来,众位施主请稍坐。”说着引他们在池边座位一一坐好,便退下了。
  顾卿河“哼”了一声:“这是要玩曲水流觞么?”
  小来抱着猴儿坐好,笑问对岸的顾卿河:“顾道长,什么是曲水流觞?”
  顾卿河自住进雪峰寺便心情不佳,不搭理小来。姬兰接口道:“曲水流觞是古人的一种游戏。大家聚会时坐在河两边,从上流放只酒碗顺流而下,停在谁面前,谁就拿起酒碗喝酒……”
  小来不待她说完,又拈起盘中一片东西,大叫:“啊呀,这不是火腿么?和尚怎么还吃肉?”
  那片火腿色泽鲜艳,看上去甚是好吃。德顺道:“想必是素火腿。寺庙里常有仿荤菜,看着像是肉,其实是面筋、豆腐做的。”
  小来闻言撇撇嘴:“要是肉便好了。”说罢丢在一旁。
  四周花树琳琅,脚下灯河与天际星河交相辉映,美得不似人间,当此梦境之地,言语都显得多余。德顺掬一捧水托起万千星火,抬头见姬兰坐在对面凝望池水,面庞泛着一层柔光。顾卿河的笛声又起,说来也怪,白日里听着古怪的曲子此时却觉悦耳,仿佛笛声里也有光芒泛起,如暗夜深处生出的一簇火树银花。
  德顺一时真有今夕何年之感。自他与顾卿河离开塞外便颠沛流离,一路所见皆是残破山河。生民刚出经年战事,又入清廷苛政虎口;有志之士或消隐于山野,或被屠戮残杀。世事晦暗压抑,越发显得此刻的静谧珍贵无比。倘若时光能永驻,再不流转……
  可这片刻幽思又被小来打断,他大声叫道:“素行法师!”
  素行身着暗灰僧衣,自曲径缓步而来。整个人如满园繁丽之上抹的一笔淡墨,花树亭水虽极尽妍态,却都及不上他这一笔的余韵不绝。 德顺忙起身合掌施礼:“法师。”
  素行还礼坐下,僧衣半垂,坐在一块三面临水的玲珑太湖石上,与画中说法的南海观音有七分相似。他笑道:“法事已毕,终于有时间招待贵客。今日曲水流觞,贫僧以茶代酒,特邀诸位一叙。”
  他话音刚落,便听“咚”的一声竹木敲击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远远的池水上游立着一个精巧竹架,水车般转动,放出一只雕漆茶盘,上面托着一盏茶顺水而下。
  “当此良辰美景,请诸位尝尝我这‘无妄’茶。”
  德顺从未做过这等风雅之事,表面还镇静,其实心里与小来一般好奇雀跃。抬眼望向姬兰,只见她一双秀目注视着漂来的茶盘,显然也觉有趣。
  “‘无妄’?”顾卿河没精打采地道,“这是易经卦象,要算命么……”
  素行莞尔:“出家人怎会推衍易卦?无妄茶名来自佛家五戒之一:不妄语。贫僧与诸位有缘一聚,只盼诸位能以至诚之心待人,言谈无欺瞒。”他幽深目光扫过众人,“这要求可否?”
  “待人以诚,那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德顺点头同意,“咱们既然在一起喝茶聊天,自然也不能扯谎胡说。”
  “高施主所言极是。这茶到谁面前,谁便喝了讲讲他的故事,可好?”
  姬兰一惊:难怪顾卿河疑神疑鬼,这法师果然古怪。什么无妄茶会,竟是来套大家的根底!不过是萍水相逢,为何要讲自己的事给他听?哼,若是轮到我时,我便只喝茶,随便诌些什么,才不会把老底都亮出来呢!
  她正想着,却见茶盘在水边一磕,打厂个旋儿,越过德顺与小来,撞向小雀父女,停在他们面前。
  小雀爹爹本是乡野卖艺之人,从未见过这样幽雅园林,也不知什么曲水流觞,一进园子便有些于足无措。见茶盘在自己面前停下,几乎怔住。小雀不知害怕,探身拿起茶碗,笑嘻嘻道:“爹爹,喝茶啦!”
  那汉子只好接过,手也有些抖,一仰头喝了,对众人腼腆一笑。
  素行笑道:“好。施主请讲。”
  “我没什么好讲。”那汉子咳了一声,抬头看见素行鼓励眼神,又结巴着开口,“我本是庄稼人,崇祯年各地闹贼,官军来剿时不敢去杀贼,却进村将我爹娘与许多乡邻杀死,割了头去请功……村里活不下去,我只好四处流浪卖艺,好不容易也有了妻女。不想走到曹州,又遇着官军剿榆园匪,婆娘被乱军掳去,再没消息。只剩我与娃儿相依为命……”
  他话音刻板,人生至痛之事几句便说完,低头抚摸小雀毛茸茸的头顶,哑声道:“就是这般。”
  杀良冒功是前朝官军的拿手好戏,剿灭榆园军的却是清廷军队。两朝战乱害得小雀一家家破人亡,天下不知有多少百姓也是这般。素行闭目长叹,众人一时无言,只觉同中景色也暗下来。
  德顺听得心中郁愤,正难过时,却听水声“沥沥”,上游又有茶盘放下。那茶盘在众人注目下漂流无依,缓缓而近,终于被一个小小漩涡乱了方向,陷入岸边草丛,正停在顾卿河面前。
  五无妄
  顾卿河一脸厌恶地看着茶盘,好像那是一团屎。
  素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问道:“怎么,道长不愿喝?”
  小来不知就里,只当他耍赖,笑道:“顾道长,别这样玩不起嘛。”
  顾卿河的过去极为神秘,德顺只知他与江湖中人人谈之色变的天罚令有关,其他却一概不知。二人虽交好,顾卿河既不愿说,德顺也无心去问。此时见他为难,德顺忙打算对素行解释,不想顾卿河忽然伸手拿起茶碗,微微一嗅。
  “无妄!”他冷冷一笑,“好个无妄!”
  姬兰在一旁屏息而待,只瞧顾卿河怎么收场。顾卿河的秘密也是她一心想挖出来的,可每与他交锋无不落败。若素行能代自己问出他的过去,岂不省事?转眼见顾卿河神色不对,心中又是一惊:难道茶里有毒么?可刚才小雀爹爹喝了也没事,他为何这般……
  众人正自惊疑,只见顾卿河举起茶碗一饮而尽,丢下碗道:“我自幼离家,无父无母,在秦岭山中被人抚养长大。”
  这话说得平淡至极,可听在德顺与姬兰耳内,却惊雷一般震动。德顺心中“咚咚”直跳,暗自叹道:原来他也与我一样,是个无家可归之人……姬兰却默念着“秦岭山中”四字,心中飞快回忆秦岭有何门派组织,可能与他有关。
  “然后呢?”素行点点头,探询地看着顾卿河。
  顾卿河垂眼看着膝前流水,缓缓攥紧双拳,指节进出青白之色,手中笛子仿佛都要被折断。德顺见他脸色愈发苍白,额上有细汗渗出,不由担心,问道:“老顾,你怎么了?”
  园内一时沉静下来,顾卿河默然不语,座下洁白的苇席之上,忽地溅落数点殷红。小来惊道:“顾道长,你流鼻血了!”
  德顺起身就要过来,顾卿河抬手制止他:“不妨事……”他说得生硬至极,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全身力气,“不过是……暑热而已。”说罢以手背一抹鼻子,对素行一笑。
  灯光映照之下,他的脸已毫无血色,苍白得几乎透明。这一抹自鼻端至右颊擦出的浅浅血痕,衬着他冰冷双眼与隐约笑意,竟让他有种德顺从未见过的诡丽气息。
  “我接着说么?”他笑问。
  素行凝目注视他片刻,淡淡道:“不必。顾道长既感暑热,且安心坐着歇息饮茶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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