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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3)

“用不着锁门。请留意那向克利希林荫道倾泻而下的金属屋顶,就象一片黑色的海洋。

唉,他妈的!我不必装腔作势。我倚靠着这拐杖,指出美丽的景色,因为我是一个该死的病子,一口气跑不了几步路!哦,其实我们全是瘸子,不是在这方面,就是在那方瓦我们走吧。”

那看起来轻而易举。他只要扔掉旧调色板,买一点亮的颜色,象一个印象主义者那样描绘。第一天试验下来,文森特吃了一惊,有点恼火。第二天下来,他手 足无措。紧接着是轮流不断的懊恼、光火和恐惧。一个星期下来,他怒不可遏。经过几个月的费力的色彩试验,他依然是个生手。他的油画显得陰暗、呆滞,还是老样子。洛特雷克,在科尔芒工作室里坐在文森特的旁边,望着后者的画,咒骂苍蝇,但什么意见也不提。

如果对文森特来说,那是艰苦的一周,那末对泰奥来说,更坏千百倍。泰奥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举止稳重,生活习惯优雅。他是一个极端讲究的人,不论穿着或礼仪,不论在家内或办公的地方。文森特的破坏性的气魄和力量,他不及万一。

赖伐尔路上的小公寓,刚刚够泰奥和他的纤巧的路易·菲力普式的家具。在第~个星期末,文森特把这个地方弄成了废品铺子。他在起居室里踱来踱去,把家 具踢开,地板上扔满画布、画笔和空颜料管,躺椅和桌子上点缀着脏衣服、破盆碟、溅出来的颜色,泰奥生活中的有板有眼的习惯全被搅乱了。

“文森特,文森特,”泰奥嚷道,“别象纷按人那样!”

文森特在小公寓里踱步,把指关节批得哈拉咯拉直响,喃喃地自言自语。他沉重地朝一张纤巧的椅子上砰地坐下。

“毫无办法,”他哼道,“我开始得太晚了。我年龄太大,改变不了啦。天哪,泰奥,我尽过力啦!这星期中,我已经画了二十张。但还是老一套,没有办法 重新开始。我对你说,我不行了!在这儿看到那些东西后,我再也无法回到荷兰去画羊群了。我来得太晚,无法进入我的技巧的主旋律。天哪,我该怎么办呢?”

他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去,想呼吸点新鲜空气,砰地把门关上,撬开一扇窗,对巴塔耶饭店呆望了片刻,猛地把窗关上,几乎震碎玻璃,抢步到厨房内吃口水,一半水泼在地上,下巴底下滴滴搭搭地流着水回到起居室里。

“晤,你说什么,泰奥?我该放弃吗?我完了吗?好象是那样,是吗?”

“文森特,你这副样子象个小孩。快安静一会儿,听我说。不,别,我没法这样跟你讲话。看在老天爷的面上,把笨重的靴子脱掉吧,如果你每次走过那把镀金的椅子就要踢一脚的话。”

“可是,泰奥,我已经让你养了整整六年啦。你从中得到了什么呢?许多棕色肉汁的图画,手中的毫无希望的将来。”

“听着,老兄,你要画农民的时候,是不是在一个星期里就掌握了全部诀窍呢?那不是负了你五年工夫吗?”

“不错,但那个时候,我刚刚开始学呀。”

“今天你刚刚开始学色彩!也许又得费上五年工夫。”

“没有个底吗,泰奥?我一生都得学吗?我三十三啦;对上帝发誓,我到什么时候才算成熟呢?”

“这是你的决定性的一举,文森特。我见过在欧洲描绘的一切作品,在我隔层楼上那些人的画是最新的成就。一旦你的调色板亮起来…”

“噢,泰奥,你真的认为我能吗?你不认为我失败了吗?”

“我更倾向于认为你是一头公驴。这是艺术史上最伟大的革命,而你竟想在一个星期里掌握它!我们到山上去散散步吧,让头脑冷静下来。要是我再和你在这房间里耽上五分钟,我就会爆炸了。”

第二天下午,文森特在科尔芒工作室里画到很晚,然后上古皮尔公司去看泰奥。这是一个四月的黄昏,一长排的六层楼的石建筑,沐浴在渐渐褪色的珊瑚红光 中。巴黎的一切都有其自己的开胃酒。蒙马特尔路上的人行道咖啡馆里挤满着闲聊的人们。咖啡馆里传出阵阵轻柔的乐声,给经过一日辛劳的巴黎人消除疲劳。煤气 灯点了起来,饭店里的持者在铺桌布,百货公司里的职员在拉波形铁百叶窗,收拾人行道上的商品销。

泰奥和文森特悠然地信步走去。他们穿过夏托顿广场,在此汇合的六条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经由涂雷特圣母院,境蜒上山到赖伐尔路。

“我们去喝点开胃酒吧,文森特?”

“好的。找个可以看看人群的地方坐坐。”

“我们到女修道院长路上巴塔耶饭店去。我的几个朋友大概已经在那儿了。”

巴塔耶饭店是画家们常去的饭店。店门外只有四、五张桌子,但店内的两间房间很大。

巴塔耶太太总是请艺术家们到一个房间,请资产阶级到另一个房间;她一眼就可看出一个人是属于哪个阶级的。

“持者,”泰奥叫唤,“来坏香酒。’“你看我喝什么呢,泰奥?”

“试试库安特雷奥。你得把各种酒全尝一尝,才能找到你以后常喝饮的酒。”

诗者把酒放在他们面前,酒杯下垫着垫碟,垫碟上有黑字标着的价格。泰奥点燃雪茄。

文森特点上烟斗。穿着黑围裙的洗衣妇走过,臂上挽着篮子,篮里放着烫好的衣服;一个做工的人走过,捂住一条未包扎的青鱼的尾巴,一路上鱼在摇晃着; 穿罩衫的画家们,带着画架,画架上扎着潮的画布;商人们头戴常礼帽,身穿灰色格子上装;主妇们跋着布拖鞋,拿着一瓶酒或一包肉;漂亮的女人们穿着飘垂的长 裙、小背心,有羽饰的小帽顶在额前。

“真是五光十色的游行,不是吗,泰奥?”

“不错。巴黎要到喝开胃酒的时候,才真正苏醒。”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东西使得巴黎如此令人不可思议呢产“坦白地说,我亦不知道。那是一个永恒的秘密。那与法国人的性格有关系,我猜想。

这儿是自由和宽容的范例,对生活的乐天主义…那么,这是我想让你认识的一个朋友。你好,保罗,近况如何?”

“很好,多谢,泰奥。”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我的兄长,文森特·凡·高。文森特,这位是保罗·高更。请坐,保罗,来一杯照例的苦艾酒。”

高更举起普文酒,用舌尖舔舔,一饮而尽。他转向文森特。

“你觉得巴黎怎么样,凡,高先生?”

“我很喜欢。”

“啊!真妙。还是有人喜欢。在我看来,这是一只大垃圾特雷奥,泰奥。你能再介绍点别的吗?”

“试试苦文酒,凡·高先生,”高更插嘴,“那是唯一值得艺术家一饮的酒。”

“你看怎么样,泰奥卢“为什么问我呢?随便你。传者。给这位先生来一杯苦艾酒。你今天似乎很高兴,保罗。有什么事啦?卖掉了一幅画。”

“没有比那更卑鄙的了,泰奥。不过今天上午我碰到了一桩迷人的事。”

泰奥向文森特使了一个眼色。“讲给我们听听,保罗。侍者!给高更先生再来一杯苦艾酒。”

高更用舌尖舔舔苦又酒,一饮而尽,然后开口。

“你可知道那条死巷,弗雷尼埃巷,一头在福努路上?晤,今天早晨五点钟,我听到富雷尔妈,马车夫的老婆,惊叫:‘救命!我的丈夫上吊啦!’我从床上一骨碌跳起来,套上裤子(礼貌要紧!),捞起一把刀,奔下楼去,割断绳子。人已经死了,但身体还热,还很热,我想把他放上床去。‘别动!’富雷尔妈嚷 道,‘我们应该等警察来!’“我房子的另一边,伸出一块十五码长的蔬菜地。‘有甜瓜吗?’我问那种菜的。‘当然,先生,熟的。’早饭时,我吃着瓜,不再想 到那上吊的人。你看生活真妙。毒药之外,有解毒药。我应邀去吃午饭,所以穿上最好的衬衫;为了想吓唬一下同席的人,我讲了这桩事。他们却笑嘻嘻,毫不在乎 地都问我要一段那人上吊的绳子。”

文森特目不转睛地望着高更。他有一颗野蛮人的巨大、黑色的头颅,一根大鼻从左眼角直落到右嘴角。他的眼睛很大,象两颗杏仁,眼球凸出,眼神极其忧郁。骨头在眼睛上下突起,并延伸到长长的面颊,横过宽大的下巴。他是一个巨人,具有不可抵抗的、野性的生命力。

泰奥婉然微笑。

“我怕你对你的虐待狂太欣赏了,那已经完全不正常了。我得走啦,别人约我吃饭。文森特,一起去吗?”

“让他和我在一起吧,泰奥,”高更说,“我想和你的这位老兄谈谈。”

“很好。可别把苦文酒灌得他太多。他还不习惯呢。侍者,多少钱?”

“你的那位老弟真行,文森特,”高更说,“他还不敢陈列年轻人,我看是瓦拉东压着他。”

“他的陽台上有莫奈、西斯莱、毕沙罗和马奈。”

“不错,但是修技的在哪里?还有高更的呢?还有塞尚的和图卢兹一洛特雷克的呢?其他的人逐渐老了,他们的时代逐渐过去了。”

“噢,那末你认识图卢兹一洛特雷克?”

“亨利?当然认得!谁不认识他?他是个该死的好画家,但他是疯的。他认为如果他和五千个女人相好过。就能够出掉不是一个完整的人那口气。每天早晨,他怀着苦恼不已的自卑感醒来,因为他没有腿;每天晚上,他把自卑感沉溺在酒和女人的肉体中。但是第二天早晨,那自卑感又回来了。如果他不疯,就会成为我们最好的画家之一。我们就在这儿拐弯。

我的工作是在四楼。当心台阶。木板破了。”

高更走在前面,点燃一盏灯。一问腿肠的顶楼,有一具画架、一张铜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门旁的凹处里,文森特看到一些粗鄙猥亵的照片。

“从这些图片看来,我敢说你并不看重爱情。”

“你坐在什么地方呢,床上还是椅上?桌上有点极烟丝。嗜,我喜欢女人,要胖的,不一本正经的。女人的才智叫我讨厌。我一直要一个胖情好,但从未找 到。我被愚弄了,她们总是怀孕的。你读过上个月出版的、一个名叫莫泊桑的小伙子写的短篇小说吗?他是左拉的被保护者。一个喜欢胖女人的男子,在家里准备了 两份圣诞餐,外出找伴。他碰巧遇到一个十分中意的女人,但当他们正打得火热的时候,她生下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男娃!”

“可是,这和爱情没有关系,高更。”

高更在床上伸展身子,一条肌肉发达的手臂枕在头下,朝着没有涂漆的屋橡喷烟。

“我意思不是说我对美不敏感,文森特,而是指我压根儿没有什么美感。就象你所觉察到的那样,我不懂什么爱情。要说一声‘我爱你’,我的牙齿就会碎裂。但是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象耶稣一样说:‘肉体就是肉体,精神就是精神。’多亏它,几个钱就能满足我的肉体,而精神上心安理得。”

“你一定很轻易对待这种事情的吧!”

“不,跟谁睡觉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跟一个懂得欢乐的女人在一起,我就得到加倍的欢乐。不过,我只想满足肉越而不想动感情。我把感情留给绘画。”

“我近来正在接近那个观点。不,谢谢,我不能再喝苦艾酒了。哪里的话,勇往直前好了。我的弟弟泰奥很看重你的画。我能看看你的习作吗?”

高更跳了起来。

“不能。我的习作是私人的,不公开的,就象我的信和一样。不过,我可以把创作给你看。你不可能在里面看出什么名堂来的。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看,就看吧。”

高更跪下去,从床下拖出一堆油画,一张张地把它们靠在桌上的苦艾酒瓶上。文森特本以为可看到一些不平常的东西,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被高更的作品惊得目瞪口呆。他看到的是一大堆浸透陽光的、乌七八糟的图画;植物学家不可能发现的树木;居维叶从来没有料到会存在的动物;唯独高更能创造出来的人物;从火山中流出来的海洋;天神无法居住的晴空。笨头笨脑的、瘦骨嶙峋的土著,他们的天真、原始的眼睛里蕴藏着无穷的神秘;梦幻的画用粉红、紫色和血红画成;纯粹的装饰性风景中,野蛮的花神和牧富之神,沉浸在太陽的热和光之中。

“你象洛特雷克,”文森特前哺地说,“你憎恨。你拼命地增恨。”

高更笑了起来。“你觉得我的画怎么样,文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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