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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7)

“埃米尔把它撕了,高更,就在付印的前夕。”

“那为什么?”文森将问。

“他担心批评界会以为他之所以卫护我,仅仅由于我是他的老朋友。如果他出版那本小册子,我就能立足了。他改出了《作品》。这就是友谊。我在‘落选沙 龙’中的作品,在一百个人当中,受到九十九个人的嘲笑。迪朗一吕埃尔展出德加、马奈和我的朋友吉约曼,但他们拒绝给我两英寸的空隙。甚至令弟,凡·高先 生,也害怕把我的画放在他的隔层楼上。巴黎唯一肯把我的画放在橱窗里的,是唐居伊老爹,但他,可怜的人,无法把一块面包皮售给一个饥饿的百万富翁。”

“瓶里还有波马尔葡萄酒喝,塞尚?”高更问,“多谢。我对左拉表示反感的是,他使他的洗衣妇讲起话来太象真正的洗衣好了,而当他离开她们的时候,却忘了改变他的风格。”

“噢,我在巴黎耽够了。我要回到埃克斯去终老。那儿有一座山,从峡谷里耸起,俯视整个乡野景色。在普罗旺斯,有晶莹明亮的陽光和色彩。什么样的色彩啊!我知道山顶旁有块地要出售。上面覆盖着松树。我将造一个工作室,辟一个果园。在我的土地周围立一道墙。

墙顶上插上玻璃瓶碎片,以便与外界隔绝。我将永远不再离开普罗旺斯,永远不,永远不!”

“做隐士,啊?”高更朝他的波马尔葡萄酒杯咕味道。

“对,隐士”“埃克斯的隐士。多可爱的称号。我们最好上巴蒂格诺勒咖啡馆去吧。此刻,人该都在那儿啦。”

差不多全在那儿。洛特雷克面前的一堆茶托,高得足够搁他的下巴。乔治·修拉在与员克坦——一位瘦长的画家,他想把印象主义的技法和日本版画的技法合起来——悄声地交谈。

亨利·卢梭从口袋里掏出小甜饼,浸泡在牛奶咖啡中,泰奥在与两个较为时髦的巴黎批评家进行一场热烈的讨论。

巴蒂格诺勒原来是克利希林荫道人口的一个郊区,爱德华·马来就在这儿积聚了巴黎的血缘精神。在马奈生前,巴蒂格诺勒派总是每星期在咖啡馆内聚会两次。勒格罗、方丹一拉图尔、库尔贝、雷诺阿,全在那儿碰头,完成他们的艺术理论,但现在,这个流派已被年轻一代所取代了。

塞尚看到埃米尔·左拉。他走向远处的一张桌子,叫了一杯咖啡,离群独坐。高更把文森特介绍给左拉后,便走到图卢兹一洛特雷克并排的椅上坐下。左拉和文森特单独坐一张桌子。

“我看到你和保罗,·塞尚一起走进来,凡·高先生。看来他一定对你讲起过我了吧?”

“是的。”

“说了些什么?’“我怕你的书深深地伤了他的感情。”

左拉叹了口气,把桌子从有坐垫的凳前推开去,以便让他的大肚子占有更多的空间。

“你有没有听说过施魏宁格疗法吗?他问,“他们讲,如果一个人吃饭时光吃干的,那末三个月里就能减轻体重三十磅。”

“没听说过。”

“那本关于保罗·塞尚的书的写作,深深地伤害了我,可是,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呀。你是一个画家。你会仅仅因为怕使你的朋友不愉快,而把他的肖 像伪饰一番吗?当然不会的。保罗是一个极好的小伙子。许多年来,他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他的画简直荒唐。你知道,在我家里是无所谓的,先生,但我的朋 友们来访的时候,我不得不把保罗的油画锁在食柜里,免得他受人嘲笑挪谕。”

“不过,他的画显然不至于那么蹩脚呀。’“糟透了,我亲爱的几·高,糟透了。你没有见过吧?所以你有怀疑。他画得象一个五岁的孩子。我敢说,他完全疯了。”

“高更尊敬他。”

“那使我伤心,”左拉接着说,“看到塞尚在这种异想天开的形式中葬送他的一生。他应该回到埃克斯去,继承他父亲在银行里的位置。他能在那方面作出点成绩来的。象目前这样下去……有如一日他会上吊……就象我在《作品》中所预言的。你看过那本书吗,先生?”

“还没有。我刚看完《胚胎》。”

“是吗?你认为那本书怎么样?”

“我以为这是巴尔扎克以来最好的小说。”

“是的,那是我的杰作。这本书在去年的结尔布拉斯》上连载。使我得了一大笔钱。现在这本书已经销售了六万余册。我的收入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多。我在 海当的房子要盖一排新的耳房了。这本书在法国的矿区里已经引起了四次罢工和造反。<<胚胎》将引起一场巨大的革命,当那场革命起来的时候,资本主义就再会 啦!你画些什么东西,先生……高更刚说你的大名叫什么来的?”

“文森特。文森特·凡·高。泰奥·凡·高是我的弟弟。”

左拉放下在石面桌子上乱涂的铅笔,盯住文森特看。

“奇怪。”他说。

“什么?”

“你的名字。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也许泰奥向你提起过吧。”

“他提起过,但我不是指这个。等一等!那是…那是……《胚胎》!你在煤矿区呆过吗?

“呆过。我在比利时博里纳回住了两年。”

“博里纳日!小沃尔姆斯!马卡斯!”

左拉的大眼睛差不多要从他那滚圆、长满胡子的脸上爆出来了。

“那么你是基督第二次降临啦!”

文森特脸红了。“你是什么意思?”

“我在博里纳日呆过五个星期,为《胚胎。搜集素材。‘黑下巴’们提起了在他们中当福音传道者的一个救世主般的人。”

“轻声一点,我请求你!”

左拉双手交叠,按在他的大肚子上。

“别害臊,文森特,”他说,“你试图在那儿干的事是有价值的。你仅仅是选错了媒介物。宗教,无论在哪里,都争取不到人们的。只有精神上有所准备方能接受今世的苦难,指望来世的极乐。”

“我发觉得太晚了。”

“你在博里纳回过了两年,文森特。牺牲你的食物、钱和衣服。你工作得要死要活,可是得到什么结果呢?什么也没有。他们把你当作疯子,把你赶出教会。你离开后,情况并不比你来的时候好一点。”

“更糟。”

“但是我的媒介物能做到。写下来的字会引起革命。比利时和法国的每一个识字的矿工都读过我的书。在所有的煤矿区里,没有一家咖啡馆,没有一所悲惨的 茅舍里,没有一本翻旧了的。胚胎>)。那些不识字的人,由别人一遍又一遍地念给他们听。已经罢工了四回。更多的罢工在后头呐。整个国家沸腾了。(胚胎》将 在你的宗教无能为力的地方,创造出一个新社会。我得到的回报是什么呢?”

“什么?”

“法郎。成千成万的法郎。和我一起喝一杯,好吗?”

围着洛特雷克桌子的讨论,变得活跃起来。人人的注意力转向他们。

“‘我的方法’怎么样啦,修技?”洛特雷克问,把一根根手指的关节撤得格格作响。

修拉作装没有听见这种冷言冷语。他那完美的五官和平静的假面具般的表情,显示出来的不是一个男子的脸容,而是男性美的本质。

“有一本关于色彩折射作用的新书,是美国人奥格登·鲁德写的。那看比赫姆霍尔兹和谢弗拉尔更进一步,虽然不象絮佩维埃的作品那么刺激。你看看会有好处的。”

“我不想看有关绘画的书,”洛特雷克说,“还是留给门外汉陽。”

修技解开黑白格子上衣的钮扣,整整有圆点花的蓝色大领结。

“你就是一个门外汉,”他说,“只要你还在捉摸你自己所用的色彩。”

“我不捉摸。我凭本能就知道。”

“科学是一种方法,乔治,”高更插嘴,“通过成年累月的艰苦劳动和实验,在色彩运用上,我们已经科学化了。”

“还不够,我的朋友。我们时代的趋势是朝向客观的制作。灵感、磨炼和谬误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我不能读那些书,”卢梭说,“它们使我头痛。然后只得整天地画画来消除头痛。”

人人笑了起来。昂克坦朝左拉转过身子说:“今天晚报上有攻击《胚胎》的文章,你看到吗?”

“没有。说些什么?”

“批评家说你是十九世纪最不道德的作家。”

“他们的老调。他们无法找点别的口实来反对我吗?”

“他们说得对,左拉,”洛特雷克说,“我发觉体的书是描写自欲的、鞭亵的。”

“当你看到婬秽的行为时,应该懂得的吧!”

“你有过那种辰光呀,洛特雷克!”

“传者,”左拉唤道,“给各位来酒。”

“现在逃不了啦,”塞尚对员克坦说,“左拉一请喝酒,就意味要听他一个小时的讲演。”

传者送上酒。画家们点燃烟斗,围成紧紧的、亲密的圆圈。煤气灯的螺旋形光照亮房间。

从其他桌子上传过来的嗡嗡谈话声,低沉杂乱。

“他们说我的书不道德,”左拉说,“他们也以同样的理由把不道德加在你们的绘画上,亨利。公众无法理解。在艺术中,道德的裁判是没有立足之地的。艺术是超道德的,生活也是如此。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猥亵的画和书,而只有结构蹩脚和表现蹩脚的画和书。图卢兹一洛特雷克的妓女是道德的,因为他把蕴藏在她外表底下的美揭示了出来;布格罗的纯粹的农家姑娘是不道德的,因为她给感伤主义化了,那样地讨人喜欢,以至于一看到就令人作呕!”

“对,是那样。”泰奥首肯道。

文森特看出画家们尊敬左拉,并不是因为他取得了成功——他们瞧不起成功的一般含义——而是因为他运用了对他们显得神秘而困难的媒介物进行着工作。他们专心地倾听他的讲述。

“普通人的头脑是依二元性来思考的:光和影、甜和酸、善和恶。那种二元性在大自然中是不存在的。世界上既没有善,也没有恶,只有存在和实践。当我们描绘一个行动的时候,我们就是在描绘生活;当我们给那个行动命名——如邪恶或建狠——的时候,我们就进入了主观偏见的领域。”

“不过,埃米尔,”泰奥说,“如果群众没有他们的道德标准,他们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呀?”

“道德就象宗教,”图卢兹一洛特雷克接着说,“是一服麻醉药,使人们看不见生活中可以得到的幸福。”

“你的超道德,不是别的,不过是无政府主义罢了,左拉,”修拉说,“而且是虚无主义的无政府主义。这种东西以前曾经试过,但是行不通。”

“当然我们得有法律,”左拉同意地说,“社会福利要求个人的牺牲。我不反对道德,只反对把唾沫吐在《奥林比亚》上的少见多怪,只反对查禁莫泊桑著作的无理要求。我告诉你,在今天的法国,道德只局限在性感的范围内。让人们喜欢跟谁睡就跟谁睡吧,我知道有比那更高尚的道德。”

“这使我想起了几年前我的一次请客,”高更说,“有一位客人说:‘你知道,我的朋友,你的情人要是出席的话,我就不能带妻子来赴宴。’‘很好,’我 回答,‘那我就叫她晚上出去。’饭吃完了,他们都回家了,我们的那位诚实的夫人——整个晚上一直在打哈欠,现在不打了,对她的丈夫说:‘我们先谈谈心再干 吧。’她的丈夫说:‘我们什么也别干,光谈心。今晚我吃得太多了。’”“那全说穿啦!”左拉喊道,声音超过了笑声。

“我们暂且不讲伦理学,把话题回到艺术中的不道德上来吧,”文森特说,“没有人说过我的画建猴,但是受到非难,说是更大地不道德,丑恶。”

“你击中了要害,文森特。”图卢兹一洛特雷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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